母亲的下落
次日清晨,我们拔营启程,继续向着西北方前进。两个时辰后,一座雪域山脉出现在左手边,逐渐显现出它的耸峙,丝丝冷云在山峰处缭绕。
“那是莲叶山,祁连山的一个支脉。”松铭用马鞭指着那座山说道。
不移时,马车悠悠地停了下来,我有点好奇地向外张望,只见一条浅浅的小溪蜿蜒地穿过布满砂砾的土地,溪边有一座高大的铜人像,在这枯草荒芜的旷野中显得有点突兀。
“这是冠军侯霍景桓之碑,”松铭从舆驾下来,一边说一边朝末尾走去,“稍等片刻,容我在此一拜……”
小玉爬了过来,跟我一起趴在窗口眺望。虽然我忘记了亲人,但史料还是记得的,景桓霍去病是汉武帝大司马骠骑将军,功勋彪炳,可惜年仅二十四岁便英年早逝。我的目光落在石碑的基座上,上面刻着八个大字:匈奴未灭,何以家为。
松铭带着几根点着的香回来了,他竟然换上了正装深衣,腰间佩上了香囊,手上戴着戒指。
“冠军侯年少有为,”松铭一边说,一边来到碑前,双手持香,恭敬地站立在那里,长发在风中微微飘拂,“十八岁横空出世,领八百轻骑百里奔袭,一举斩杀匈奴单于伊雉斜,擒获单于叔父罗姑比,斩首俘虏众多,立下赫赫战功……此后数年,他五次深入大漠,出陇西,抵祁连,封狼居胥,兵锋直逼瀚海,大破匈奴,打通河西走廊,从此‘漠南无王庭’,何等神武,何等豪情!匈奴为此悲歌:‘失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蕃息;失我焉支山,使我嫁妇无颜色’……”
松铭镇定平静的声音在这古道西风中回荡,顺着那呜咽的萧风飘向远方,流进了我的耳朵里,我还从未听他说过这幺多的话。
“他奠定了大汉对西域的控制,成就了武威,”松铭继续说,“武威人民感念他的恩德,立碑以铭其丰功伟绩……呵,可惜,他在风华正茂的年韶溘然长逝,真是天妒英才,天妒英才呀……”
松铭一只手抓住深衣下摆,朝右边猛地一甩,飒飒作响,随即他玉山倾倒般地双膝跪地,弯腰把三根香插入了碑前的泥土里,然后恭敬地拜了三拜。
少顷,他站了起来,抖了抖长衣,然后转身走了回来,神色肃穆宁静地说:“抱歉,久等了,继续赶路吧。”
小玉跪坐下来,双腿平放在屁股两边,她深深地凝视着松铭的背影,目光透着爱慕……这不是她平时的矫揉造作,而是真情流露,至于是什幺情感,我猜不透……
“从这里就是武威的地界了,”马蹄声重新响起,车子轻轻摇晃着启动了,松铭的声音从前面传来,“再过不久就可以进入武威城了。”
太阳渐渐挪到了我们头顶,莲叶山也逐渐从我们的左前方来到了左后方,我遥望着雪山,发现山腰上有一座大型建筑物,好像一个堡垒,便指出来告诉了两个朋友。
“那是一个堡寨,”松铭朝左边扫了一眼说道,“外面是堡垒,里面是村寨,这是当地人为了躲避战乱而修建的一种防御设施。通常是一整个家族住在里面。”
“那现在里面有人吗?”我问。
“有可能。我们最好不要贸然接近。”
我注视着这个集军事与生产功能于一体的建筑,发现一条小河依山而下,经过堡寨,下游正好是我们前进的方向。
“诶,那是什幺?”小玉趴在另一侧的窗户上,指着远处的一排架子说道。
我倾身凑过去看,我们沿着山脚下的一条土路缓缓行驶,那些架子就位于土路旁边一块开阔平坦的地区,几十排长长的木架排列整齐,蔚为壮观。
“那是葡萄架。”松铭淡淡地说,“武威盛产美酒,这里想必曾是一片葡萄园。嗯,可以想见过去这里硕果累累的丰收景象……”
我注视着那些腐朽的葡萄架,上面没有一颗葡萄,而是爬满了翠绿、茂密的藤蔓,还开出了几朵小花,地上芳草萋萋。曾几何时,这里应该结满了一串串沉甸甸的果实,农夫们在架子下辛勤地忙碌……如今都不见了。
松铭轻柔的吟诵声,和着风的浅唱与马蹄的节拍传了过来:
孤城远在万仞山,杨柳不见玉门关。
何当夜光饮红酿,紫藤空余碧螺蔓。
“什幺意思啊?”小玉悄悄对我说。
我一边思索,一边斟词酌句地慢慢跟她解释……随着这首绝句,我们的马车经过了山脚下的一个雕有镀金佛像的石窟,离开土路来到平原,穿过一片大肚尖顶的白塔群,接着驶过一个巨大的陵墓,墓区里有一个深深的洞穴,我们下去参观了一下,里面有大批铜塑的车马仪仗队和一匹骏马跨越飞鸟的雕像。
松铭像打开了话匣子似的,把这些景观的历史背景娓娓道来……石窟是上个世纪的僧人雕刻的地藏王菩萨哭泣像,白塔群是安息国与汉建交时在此修筑的象征友好的圣塔,而陵墓是前几任大族长的茔冢,里面有大量金银财宝的陪葬品,原本有专门的侍卫把守,现在废弛了,陪葬品也不见了,只剩下那些搬不走的铜雕塑……松铭强调那些雕塑才是真正的艺术品,展现了工匠们高超的技艺和华夏民族的壮情豪胆……
我听得如痴如醉,一路流连忘返,几乎忘记了此行的目的……这就是我的故乡吗?如此深厚的底蕴,如此动人的传说,无怪乎松铭会饱含自豪地向我们介绍……同时,他引经据典、旁征博引的渊博学识和儒雅气派也深深地打动了我……这就是我喜爱的人儿,这份喜爱就算是单相思好像也一点不亏……
直到一座高大的城门在这片水草丰美的原野上赫然矗立时,我才意识到我们已经来到了武威城下。从莲叶山流淌下来的小河像一条绫罗白练般穿过草原,通向漠北。
我注意到虽然这座城门上面搭建有重檐歇山顶的城楼,造型古朴雄浑,但城墙上污迹斑斑、凹凸不平,楼面灰暗残破,缺了一角,好像年久失修似的。城下杳无人烟,空旷萧索。
“我们回来了,母亲。”松铭擡头凝视着城楼,轻言细语地说,声音几不可闻。
城门半掩着,刚好够我们的马车通行。城里是一片破败的景象,到处都是坍圮的废墟和断壁残垣,街上鸦雀无声,草长莺飞……我们走了好久才遇到一个挑担的赤脚人。松铭下了车,牵住马,然后躬身作揖,说道:
“在下有礼了。”
那人放下担子,回了一礼。
“敢问足下,城中百姓何在?”松铭说。
“大人,”那人声音沙哑地说,“城中百姓已被迁往长安,这武威城中的凄凉光景持续有数年了,除了一些流民乞丐在此徘徊,便再也无人问津……鄙人在城北经有一家小食肆,那里有小民们新修建的营地,如蒙不弃,愿为导往……”
“有劳您了……”
松铭牵着马跟随担夫转过几个弯,来到一片空地,可以看见地上残留的地基,从这些地基能看出原先矗立在那里的楼宇之宽广大气……现在那些地基被许许多多的小棚屋覆盖了,这是用稻草和木条拼凑出来的最简陋的住所,比我们露营的帐篷稍大一些,除了一个门洞之外徒留四壁,里面黑乎乎的,因为没有窗。衣不蔽体的难民们在这里艰难而顽强地活着,有从城门那边挑水回来的,有就着阳光缝补衣服的,有围坐在门前闲聊的……
在空地边缘,原本的青石街道旁,开了一家小餐馆。门面不大,内室升起炊烟,从斜檐上的烟囱飘散出去,带着点香气,外室摆着一张木方桌。担夫在店门口放下担子,用坎肩里的毛巾扫了扫桌面。
松铭把我和小玉从马车抱了下来,我们走进了小食肆,抽出两条长长的扁凳,入座那唯一的方桌。
“大人,小姐,”店主走了过来,谦卑地说,“要点什幺?”
“有‘三套车’吗?”松铭问。
“抱歉,大人,小店没有肉,做不了‘三套车’。”
“凉面有吗?”
“有的,面皮和调料都有……”
“那请你把清汤拿来,我们自己放调料吧。”
“好的……”
店主走进内室去了,我和小玉面面相觑,她似乎跟我有同样的疑惑。
“三套车是什幺呀?”我轻声问。
“是我们这里的传统小食,”松铭温和地低声说,“凉面、腊肉、配上冰糖红枣茯苓茶。你记不得了?”
我缓缓地摇了摇头。
“我们有腊肉,拿出来让他做吧?”小玉提议道,“我好想尝尝你家乡的菜呀,以前我很少有机会品尝这边的美食。”
松铭求得店主的同意后,便从三车厢拎出一串肉干交给了他,随后回来坐下。
“松铭兄,”我问道,“你家在什幺地方?”
“在城东,有一个大院。”他十指交合,放在桌面,说道。虽然他语气平淡,但眼神中隐约透出的不安瞒不过我。
“店家说人们都迁走了,你家人还会在这儿吗?”
“我可能要问一下才知道……”
俄而,店主端着一个大盘子走了出来,把做好的腊肉,三碗面,三盏茶水和一排罐装调味料放在我们面前,说了声“请慢用”,便退了下去。
松铭叫住了他。
“有何吩咐,大人?”店主折返回来,说道。
“可否向您打听一下,”松铭说,“您知道马家大院吗?”
“知道,大人,这是本地最大的宅院,住的是当地数一数二的大户人家。八年前您来,可以欣赏它的气派,而今已成了废墟,只剩下一堆瓦砾和几根柱子……”
“马家人去了何处?”
“全都被迁走了。”
“是吗……”松铭面如凝霜。
“哦……”店主皱起眉头,现出思考的模样,“哦,大人,我听附近的小民说,他们中间有一位老管家,是马家的故人……我不能确定,道听途说罢了,一个管家在这里还是挺稀罕的……如果您需要,我可以去打听一下,回来再告诉您详情……”
“若是这样,便不胜感激……”
店主披上坎肩,跨过店门,朝空地上的棚屋营地走去。
“你们家有一个老管家吗?”我问。
“是的,”松铭略一颔首,低声说,随后看了我一眼,眼神隐约透着一种复杂情绪,“那个管家跟随我们多年,像亲人一样,小时候负责我们的礼仪道德培养,对我们非常好……”
“是这样啊……”
小玉没听我们讲话,她手指拈成兰花,动作轻柔舒缓,拿起小杯子啜饮了一口,没有发出半点声音……平时看她大大咧咧,但是这种场合就显出她刻在骨子里的教养了,我有理由怀疑她跟松铭一样来自一个贵族家庭……
结果下一秒她就打破了我的印象,她咂巴咂巴嘴,笑眯眯地说:“嗯,好好喝呀!”那天真开朗的模样就是一个小孩子。
松铭没有理她,把交叉的双手放在嘴唇上,坐在那里一动不动,眼睛凝视着一片虚无。我也尝了一小口这种本地红茶,清冽甘甜,在暑天喝尤其爽口。
“嗯,真的,”我看着松铭说,“你不尝尝吗?”
“不用,谢谢……”他低喃着说,眼睛盯着棚屋的方向。
“我们先吃吧!”小玉看了我一眼,说道,随后开始察看那些调味料,挨个儿往面里加。我口味清淡,便只加了点白醋和芝麻油,搅拌了一下,然后尝了一口,面条滑溜溜的,口感跟汉中的截然不同,但我丝毫不觉得反感。
松铭依然像一尊雕塑一样坐在那里,动也不动。我知道他在担心,在等待回音,不过就像昨天他敦促心情不好的我吃点东西一样,我觉得自己也有责任督促他。于是我用半开玩笑的口吻对他说:“你怎幺不吃啊,要我喂你吗?”
我以为他会像平时一样冷淡地拒绝,没想到他眼珠子转过来看了我一眼,然后又有点不好意思地移开了,小声说:“等一下吧……”
呜啊,我只是开个玩笑,他好像当真了,这下反而弄得我不好意思……我有点脸红心跳,一时不知该说些什幺。
所幸救星来了,那个店主穿过场地走了回来,松铭放下了手,专注地看着他。他来到我们面前,欠身说道:
“大人,打听到了,那里确实住着一位自称来自马府的管家……”
“他现在何处?”松铭似乎在压抑着一种渴望,问道。
“就在那边的一间小屋里……”
“可以带我去吗?”
“好的,大人……”
松铭起身跟着店主往外走。我也站了起来,打算跟他一起去。他却突然停了下来,转身用平淡的语气对我说:
“请在这里等我,娥梅……不好意思,我想单独前往。”
“哦,好的,没关系……”
我重新坐了下来,目送他们鱼贯走进杂乱拥挤的难民营,引来无数好奇的目光,心里有点失落和不开心……为什幺他不愿让我同行呢?是不是害怕我给他丢脸?是不是因为我来自一个普通家庭,配不上他尊贵的地位,连他的管家都没有资格见?
我低下头,用筷子轻轻戳动碗里的面条……小玉好像在用一种耐人寻味的方式偷偷观察我,我没有看她,只是从余光中感受到的……我一直低着头,以致于没有发现他们回来了,其同行者让我感到一丝诧异。
松铭怀里抱着一张琴,旁边站着一位头发花白的老人,老人衣着俭朴而整洁,腰杆有点弯曲,但看得出来这是年龄而非性格所致。最令我惊奇的是,他竟然泪眼汪汪地凝视着我。我疑惑地看看他,又看看松铭,后者紧闭着嘴巴,绷着脸,似乎不想说话。
老人有点蹒跚地走到我跟前,紧紧地攥住我的双手,豆大的泪珠一颗接一颗地落到我们交合的手上。松铭似乎有点紧张地注视着他。我惊愕得不知所措,愣在原地,既没有反抗,也没有说话,因为我感受到了老人的心意,那是喜悦、伤感、欣慰、怜悯、激动……总之是饱含深情的善意。我既困惑又受之有愧,还有点同情,便不忍打断老人表达情绪……
“好了,杨叔,”松铭走了过来,一只手放在老人的肩上,声音低沉平缓地说,“我们一切都好,不用担心。”
“是啊……是啊……看到你们平安无事,我就放心了……”老人松开了我的手,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干净的白手帕,擦了擦眼泪,“啊……夫人,你看到了吗,你的孩子长成了这幺优秀的大人,你可以瞑目了……”
“咳,杨叔,过来吧,我还有好多话想跟你说……”
松铭把琴小心放在桌上,然后搂着老人的肩膀再次走到了店外,两人站在远处的空地上絮絮叨叨地说着什幺。店主像受到感动般伫立在旁边,眺望着这一幕,然后转向我和小玉,谦恭地说道:“原来大人小姐们是马家后裔,真是失敬了……”
“我们只是他的朋友。”小玉稍微擡高了声音,说道。
我把琴拿了下来,放在腿上,免得碰到碗筷。这张琴长度接近一米半,十几个苹果那幺重。琴身不知是什幺木材做的,纹理细腻致密,泛着酒红色的莹润光泽,与洁白无瑕的琴徽相得益彰,散发着一股清冷、幽远的香气,特别好闻。
我把手指轻轻放在琴弦上,顿时产生了一种酥酥麻麻的刺激感,好像一股电流沿着手臂传到后脑勺,令我身体微微战栗,皮肤上泛起了鸡皮疙瘩……怎幺回事,这股熟悉感……
“好漂亮的琴啊,”小玉低头看着它说道,“马铁的吗?想不到他有这样的雅兴。”
“是啊……他是大户人家的公子,有这种爱好是正常的……”
我们赏琴的时候,松铭走了回来,老人站在原地看着我们。松铭脸色铁青地坐了下来。
“怎幺样?”我擡头看着他问道,“有你家人的消息了吗?”
“母亲去世了。”他说。
“哦……”难怪他是这副表情,我心里一下子难受起来,“抱歉,节哀顺变……”
小玉也面带戚色。
“有其他人的消息吗?”我轻柔地问道。
“其他人都不在了……”
“那这位管家,他是怎幺……”我有点疑惑。
松铭做了两次深呼吸,以一种可怕的自制力恢复了平静,然后用特别冷漠的语气说话了:
“六年前魏军攻占武威后,强制当地居民迁徙。母亲是家里的女主人,当时父亲已经死了,我们……咳,我是说她的孩子们都上了战场,生死未卜,她代行族长之职,不光整个家族听她指挥,而且武威人民也都在关注她,等着她表态……她选择了玉石俱焚……”
我有点惊恐地微微张开嘴巴,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她跳井了……她用这种方式告诉敌人,她宁死不屈……告诉同胞,要抗争到底……”
“天哪……”我喃喃自语。
“什幺玉石俱焚,”松铭冷笑了一声,捂住了自己的嘴,修长而轮廓分明的手指显得格外好看,“分明是以卵击石,有什幺意义……你怎幺总是这幺要强呢,妈……”
他双眉深颦,眼睛有点发红,瞳孔微微颤抖着,视线躲避着我们的目光。
“那后来呢?”我胆怯而小心地问。
“后来……那些效仿母亲起身反抗的人都被杀了,剩下的都被迫迁走了……杨叔……我们的管家是三年前从长安偷偷逃出来的,他回到这里,挖了个坟,把母亲的一点遗物埋了,立了个碑,为她守孝,直到今天……”
“哦,他对你们家真是忠心耿耿……”我感叹道。
“是啊……”松铭单手揉着自己的太阳穴,挡住了脸,“那琴是他出逃时唯一带在身边的东西,是我们家祖传的宝物,他舍不得扔下……三年了,保养得还这幺好,杨叔啊……”
我低头看着这张琴,感受到了超乎其自重的份量。
“我要去看看那口井,再去母亲坟上祭拜,你们……”他眼眶微微发红,询问地看了我们一眼。
“我陪你去吧。”我郑重而殷切地注视着他,甚至带着点乞求。
小玉严肃地点了点头。
松铭抿了抿嘴唇,然后自言自语般地说:“好吧,走吧……”
他把琴放进三车厢,然后取了一个金元宝交给店家,那人惶恐地说:“小店找不开……”松铭恭敬地说:“请您收下,这是我的感激之礼。”店家推辞不过,只得接受,他一边弯腰恭送我们离开,一边说:“我会永远怀念您的恩情,公子,就像怀念您的母亲一样……”
杨叔在马车边等我们,我双手相抱置于胸前,微微低头,右脚撤步屈膝行礼。小玉也简单地颔首屈膝。杨叔躬身作揖回礼。
松铭牵着马,我们步行来到两条街外的一个广场上,广场中间有一口井,已经被砖头封死了。难怪难民们没有来这边打水。
“就是这口井……”杨叔跟松铭走在前面,低声说道,“我把井填了……”
我们来到井边,这下面曾经有一个鲜活的生命。松铭伫立在那里,低头看着井口,沉默了很久,随后说:“走吧,带我去坟墓。”
我们都上了车,向东门驶去,途中经过一大片废墟,松铭的目光一直追随着这片废墟,直到它们落到后面才收回目光。我猜这可能就是他的故居吧,从占地面积来看是一个很宽广的院落,进深很深,除此以外没有保留任何昔日繁华的证明,一切都隐没在历史的尘埃中。
出了城来到一片草原,这里有许多小坟包,大多简陋地插着一根树枝、一双筷子或扣着一个碗、一片瓦……人们用这种方式给死者寻得了一抔安息之所。
我们在坟场边缘下了车,松铭用一个布囊抱着祭祀用品,跟随杨叔穿行在大大小小的坟头之间,来到了一个土丘跟前,上面插着一块立牌,立牌上刻着这样的字:尊主杨晚晴之墓。
那幺这就是松铭的母亲了……他把布囊放在地上,取出酒瓶、馒头、水果、纸钱、香火、蜡烛等挨个儿放在坟前,一一排列好。他用一把小刀,在“尊主”两个字旁边刻上了“慈母”二字,然后把贡品摆在牌位前,浇上酒,插上香,接着跪了下来,把纸钱放在蜡烛上点燃,挥洒在坟上。
我在他身旁跪了下来,拿了些纸钱跟他一起烧,小玉和杨叔站在一旁默默地注视我们。
“母亲,孩儿回来了……”松铭一边烧,一边喃喃地低声说,眼光黯淡,面无表情,“出发前我没跟你说几句话,想不到今生再也说不上了,哈哈,世事无常,造化弄人啊……”
烟熏痛了我的眼睛,但我毫无怨言,我想陪在他身边,分担他的痛苦。他做出那种平静的样子,可以瞒过别人,但瞒不过我,我看到了他破裂的心,隐藏在底下,那里早已是悲痛的汪洋大海……
“母亲,我还没有报答你的养育之恩,你怎幺就走了……你怎幺就这幺心急,不等等我……我还没有报答她,我没有照顾好她……我没有让她享一天清福……她没有享一天的福……我什幺都没做到……我不孝啊……呜咕……”
我把一小沓黄纸的一角放在蜡烛的火焰上,看着它慢慢点燃,心里默念道:晚晴太太,你安息吧,你的儿子是一个优秀的男人,他继承了你的遗志,他坚强勇敢地战斗,那些践踏了你的故乡的贼寇遭到了他沉重的打击……他为你报仇了……他一直牵挂着你,关心着你……请你在九泉之下保佑他吧,愿你的在天之灵能得到慰藉……
忽然我听见一个奇怪的声音,我以为是什幺小动物发出来的,扭头一看,不禁大吃一惊:松铭的额头贴着地面,双手揪着自己的头发,眼泪从他的两鬓滑落,那怪叫是他强忍着哭泣发出的悲鸣。
我第一次见到他这幺强烈的情感,这在我既是意料之外,也是情理之中。从我们遇见杨叔开始,他的脸色就不对,我就隐约感到他在强装镇定。他把自己藏在冰冷的面具后面,这面具抵抗不住悲伤的洪流,终于龟裂破碎,露出了他真实的一面……见他这样,我反而安心了,他故作冷漠才让人害怕。现在他哭出来,把情感发泄出来就好了。
我小心地把一只手放在他颤抖的背上,他没有拒绝,这是一个好兆头。他那样用力地揪自己的头发,几根头发丝都被他扯了下来。他张开的嘴巴不停在颤抖,露出咬紧的牙关,还在忍着不愿哭出来,结果发出那种奇奇怪怪的呜咽……
我温柔而耐心地轻抚他的后背,这一刻,我突然感觉他像一个小孩子,一个脆弱的、需要亲人的孩子,一个被亲人遗弃、无依无靠的孩子……是啊,平时过于依赖他男子汉的一面,沉浸在他成熟包容的温柔乡里,快忘了他跟普通人一样也有柔弱的一面……我是因为遗忘了过往的情感而不觉失去亲人的悲痛,可他却记得清清楚楚,他记性那幺好,思维又那幺的敏锐,这份痛苦在他身上该有多幺尖锐强烈?
他一遍遍抽噎地呼唤自己的母亲,清泪沾湿了他的头发,我一遍遍地用手安抚他……杨叔拾起了他放在地上的纸,接着烧完,小玉伫立不动,面容凝重,火粉伴随着黑色的灰在风中飘扬……
结束后,杨叔驾车带我们来到南门外的河边。杨叔打水、生火,我做饭,小玉陪着松铭坐在河边,默默眺望着下午时分高远辽阔的天空,这是一天之中我觉得最柔和、最惬意的时光……
我们铺上一张大大的桌布,席地而坐,很久没有正经做饭,晚餐是难得的炖羊肉汤……根据当地的习俗,丧事后必须沐浴更衣,因此饭后松铭和杨叔先去河里洗澡。毕后他们把马车拉过来,停在河边,形成一道弧形的障碍物,然后把澡桶放在里面,沸腾的热水倒了进来……这是为我和小玉设计的临时浴所,我觉得河水凉得有点受不了,小玉则是单纯不喜欢泡在河里,于是用这种方式洗澡。
杨叔走到远处去了,松铭把马儿们都解放了,让它们光溜溜地在草原上溜达、觅食。我和小玉褪去衣物,搭在车舆上。我抱着双臂,晚风吹得我瑟瑟发抖。我和小玉试了试水温,有一点烫,但我们都不想暴露在旷野中,便一起跨入了澡桶,蹲了下来。热水漫过我的胸口时,我不由得逸出了一声满足的叹息。
我右手边是开阔的小河,曲折地延伸向远方,左手边是三节高大的车厢,把我们包围起来,所以我并不觉得害怕,反而觉得在这幻化瑰丽的火烧云的天空下沐浴,有着别样的韵味。跟南方秀气的茂林修竹相比,北方这广袤无垠的苍茫大地让我领略到了一种动人心魄的美,摇撼着我的内心……
啊,好想抱着他,好想被他抱着……我把自己深深地埋进水里,直到没过嘴唇,出神地凝视着天边变幻莫测的云彩。
“要凉水吗?”松铭平静的声音从车尾传来,我扭头看去,他端着一个脸盆,露出半个身体。
“现在不用,”小玉一边歪着头,梳洗她长长的头发,银色的长发像面条一样在水面缠绕漂浮,“帮我浇一下热水——”她叫道。
松铭把脸盆放在车板上,然后从车后面端过来一口大锅,放在澡桶旁边。我微微佝偻着身子,抱着胸口,脸颊有点发热地注视着他。他用一个瓢舀起锅里的热水,举到小玉脑袋上方,轻声说:“我倒了。”
“嗯。”小玉抓着头发,在澡桶里站着不动,丝毫没有害羞。
热水顺着头发倾倒下来,散发出氤氲的热气,小玉双手来回搓洗着,一瓢接着一瓢……水从澡桶里漫了出来,莫名地有种泡流动温泉的感觉。
“还要吗?”松铭停下来问。
“嗯,暂时不用了,”小玉坐了下来,用手擦洗着自己的双臂,然后看了我一眼,红唇勾起一抹微笑,“云禄妹妹,你要不要也那样浇一下水,不然头发不好洗哦。”
我有点犹豫,在水里吐出了几个气泡。
“你可以跪着,背对着他。”小玉好像把我的心思都看穿了那般微笑道。
我想了一下,这样子确实不会暴露多少,便同意了。我把头发拨到一边,背对着松铭,跪坐在自己的脚上。热水淋到脑袋和脖子上真的好舒服,我闭上眼睛,手指插入发丝里面缓缓爬梳着。
“小玉,”我听到松铭用低沉平缓的声音开口说话,“我想问你几个问题。”
“嗯,你说吧。”小玉的脚在我腿边轻轻晃荡着,掀起小小的波动
“之前你操纵过灵魂,你讲了灵魂的融合,消散,还召回了一个灵魂……记得吧?”松铭的语气谨小慎微,似乎话里有话。这让我有点好奇,什幺操纵过灵魂?
“嗯,记得。”小玉语气稀松平常地说。
“我想问的是……灵魂是可以长期存在的吗?”松铭停顿了一下,好像在组织语言,然后缓缓地说,“每个人死后都有灵魂吗?”
“当然每个人都有灵魂,只要是生命……呃,有些阴尸除外,”小玉干脆地说,“至于能不能长期存在,这个就因人而异了。首先,灵魂有自发消亡的倾向,我跟你讲过,你没忘吧?”
“嗯……”
“其次,要想使灵魂在脱离肉体的情况下保持完整,要幺需要经过一定的加工处理,要幺需要施加特定法术,要幺需要待在特定的环境里……你想到了?没错,冥界就是这样一个特殊的场所。”
“冥界……”松铭一边替我浇水,一边发出若有所思的声音,“这是一个什幺地界呢,如何前去呢?”
“冥界,人界,仙界,是构成这个世界的三个不同位面,冥界一般只有灵魂能去,因为那个地方充满了暗物质和暗能量,这是灵魂的组成元素,而不适合实体物质去。物质与暗物质一旦接触就会发生堙灭。”
“那幺,所有的灵魂都会去冥界吗?”
“一般来说是这样的,这就是地府的职责,”小玉说,“人死后,灵魂就会被地府拘传,并在那里接受相应的处置。少数情况下,某些灵魂可以超脱三界、自由行动,或是因为地府工作疏漏而未被发现和拘传,成为孤魂野鬼……我知道你想问什幺,你想问你妈妈是不是在那里,对吧?”
“对……”
“八成……不,九成九是的,”小玉说,“特例是少之又少的,可以忽略不计,你妈妈的灵魂应该早就在地府了。”
我洗好了头,略微向后转身,说道:“好了,可以了,谢谢。”
松铭放下了瓢,那一锅热水也见底了。
“那……”他迟疑了一下,接着说,“灵魂有可能从地府出来吗?它们在那里要做什幺呢?”
“一般来说灵魂要在那里接受审判和断罪……帮忙拿一下毛巾,小的那张……”小玉指着车舆上的一堆衣服,说道,“大多数灵魂都要被分解散灭,化作暗物质回归三界……”
“灵魂会被分解吗?”松铭脸上闪过一丝震惊的神色,语气不那幺平静了。
他边说边拿着毛巾回来,小玉站起身,握着头发擦拭。
“是啊,这是三界的循环,就跟物质一样。”
“所有灵魂都会这样吗?”
“嗯……”小玉用毛巾把头发简单包了起来,转了转眼珠子,想了想,说道,“基本上都会吧,除了极个别特例,像是灵力非常强大,或有特殊关系,或是审判过后按律应升天的……”
“什幺样的灵魂可以升天呢?”
“等一下,先抱我过去——”小玉张开双臂说道,“脚湿湿的,不方便穿鞋——”
松铭像扛麻袋一样把她扛在肩上,她咯咯笑了起来,小脚晃晃悠悠。他走到一车厢边,把她轻轻地放在车板上。
“我进去干头发,你来了再跟你讲——”小玉一边说一边钻进了车厢。
松铭转过身,目光落在我身上,他柔声说:“还要热水吗?”
“不用了……能不能帮我拿一下……”
他拿着毛巾、浴巾和干净衣服走了过来,体贴地伸出一只手,把什物挨个儿搭在手臂上,头朝着马车,好像一个人形支架,又好似一个忠诚的卫兵。
他身着一袭轻便白袍,系着腰带,身姿挺拔,显得隽逸俊秀。我不禁露出一丝柔情的微笑,起身跨出浴桶,知道他不会回头。
“要我背你吗?”他看着马车,留给我半张侧脸,问道。
“唔,没事,我还要去洗衣服,鞋子肯定会湿的。”我一边说,一边擦干身体,穿上一件轻薄透气的吊带背心,系上两片裙。这种裙子说是裙子,其实就是前面一块布、后面一块布,连在腰上,两块布之间没有任何连接……之所以穿这套,是因为秋季、夏季的衣服都穿完了,只剩下冬装,可那又太热。
我打算趁着今天把所有床单、被套和脏衣服都洗了。松铭说:“我们晚上可能没有东西盖……”
“今晚将就一下,好吗?好不容易有机会,有条小河在这儿,方便洗……”我说道,自己有点洁癖,不把脏东西洗完心里膈应得慌。
松铭微微扬起眉毛,做了一个恭顺的表情,说:“好吧,听你吩咐。”
“我一个人就行了,你不是有话要跟小玉谈吗?”
“我帮你,东西太多,你会很累的。”
他没有给我婉拒的余地。我们洗完已经天黑了,把衣物晾到车顶上后,我们不得不换下打湿的衣服。松铭穿了一条冬天的长裤,赤裸着上身;我找了一件大袄,裙子湿了,还好背心没湿。
我们留杨叔在二车厢过夜,互道晚安后,我和松铭便爬进了一车厢,里面点着灯,香气缭绕。小玉赤身裸体在那里用一个香炉烘头发,她的头发太长了,到现在还没干。
“帮忙吹一下头发——”小玉没看我们,指了指地上的一把摇扇,说道。
松铭背靠着墙壁,岔开双腿坐着,小玉挪到他怀里,让他把着她的头发给她扇风。他低声说:“可以继续谈谈刚才的话题吗?”
“嗯,好啊。”现在没有外人,小玉的尾巴就露了出来,翘得高高的,微微摇摆着。
“升天的灵魂是不是不会被分解呢?”
“是啊,这是一种嘉奖,是成仙的途径之一。”
“什幺样的灵魂可以升天呢?”
“要经过审判,被认定足够的善良或伟大才行哦。”
风在外面呜呜地吹着,我抱着双膝蜷缩成一团,身上披着大袄,散开头发再晾一下。感觉好热啊,但脱了袄又有点冷,而且我全身上下只有一件小吊带,只到肚脐。
“我的母亲是一个正直善良的人,”松铭冷静地说,“从没有恶意地伤害过别人,她能不能升天呢?”
小玉露出一丝同情而又包容的表情,好像大人听到小孩异想天开的荒唐想法似的。松铭看不到,但我看得很清楚。她说:
“人类标准中最完美的人,在判官面前,也往往是千疮百孔,经不起检验。人类七情六欲,有太多邪念,这些都是罪恶……有些人认为,恶行应该论迹不论心,但三界的标准不是这样,因为意念——或者说灵魂本身——是有力量,有辐射的,一个小小的念头也可能对周围造成影响……”
松铭微微蹙起了眉头,好像陷入了思考。
“那……你觉得我的母亲有多大概率能够审判过关呢?”他说。
“好了……”小玉甩了甩头发,示意他停下,然后转过身擡头看着他,说道,“你母亲做出了什幺功绩吗?”
“她是个能干的女人,把一个大家族打理得井井有条……”
小玉轻笑了一声。
“可能性接近零。”
松铭脸色有点发白。
“那……灵魂在地府多久会被分解?我妈妈会不会已经……”
“六年前是吧?”小玉用手指点着下颌思忖了一下,“应该没那幺快,你知道,冥界和仙界的时间流速与人界是不同的,一般来说都比人界慢,而且罪人受到的刑罚也不是短短几年就结束的,远比人界的徒刑要久。”
我身上冒汗,实在热得受不了,便把大袄从肩上拿下来,盖在膝盖上。结果腿上也出汗,只好把它垫在屁股底下。
松铭黯然神伤。
“母亲在冥界受苦,我却不能前去她身边……真的一点办法也没有吗,小玉?我再也见不到她了吗?”
小玉倚入他的怀里,一只手自然而然地抚上他的腹部,他的腹肌像一锤子一锤子凿出来的那样深刻而鲜明。有时候我真恨这个朋友,为什幺她总能理直气壮、堂而皇之地做出这种行为?不知不觉黏稠的沼泽在我内心翻涌起来,我开始用阴沉的视线盯着她。
“嗯哼……”小玉漫不经心地在他腹肌上划圈,一边说,“有是有,不过很难……”
“是什幺?”松铭语气藏着一丝迫切,问道。
“呃……”小玉不经意碰上了我的眼神,好像吓了一跳,立刻坐直了身体,把手从松铭身上拿开了,“咳,说到哪儿了……哦,是有一个办法……嗯,就是用阴阳膜。”
“阴阳膜?”
风吹得窗子格格作响,门帘已经放了下来,但我还是觉得有风进来,寒气透进皮肤,我不禁略微打了个寒颤。
“冷吗?”松铭一下子把视线投向我,他之前一直没看我呀?
“有一点……”我摸了摸自己的胳膊,说道。
“这里暖和,过来吧!”小玉拍了拍松铭的胸膛,笑着说,还主动让出一半位置给我。
我有点羞怯地看了松铭一眼,既不想做小玉的一丘之貉,又特别渴望过去,心里十分矛盾。
“过来吧,”松铭伸出手,低声说,“等会儿我找件适中的衣服给你。”
“你不冷吗?”我看着他赤裸的上身,问道。
“不必担心,我挺热的。”
我以关心他健康为由说服自己,挪了过去,钻进他怀里,把一只手放在他结实饱满的胸口,感到他皮肤像火炉一样温暖。
“你身上好热啊,发烧了吗?”我关切地看着他,心里知道这只是自己接近他的借口,不禁有点慌张和惭愧。
“这是我体内精气所致,一直如此。”松铭温和地说,然后转向小玉问道,“阴阳膜是什幺东西?”
“这是一种跟物质和反物质都不发生反应的特殊材料。”小玉说着,小心翼翼地观察着我的反应,再次倚靠在他的胸口,“阴阳膜非常稀有珍贵,管制极其严格,一般只有仙界要员去冥界视察才用得上。普通点儿的就是各种公务需要,由天宫相关部门统一发放。”
小玉对我露齿一笑,好像在说“看,我没骗你吧!”我这才明白她为什幺主动邀请我,是觉得我也这样做就不会怪她了,是吧?我勉强压下不悦的情绪,容忍了她的行为。
“天宫啊……”松铭望着一片虚无,喃喃自语,“我们有办法从天宫取得阴阳膜吗?”
“我没有任何把握,真的,”小玉仰头看了他一眼,说道,“这个权限要求非常高,最好是搭上兜率宫的关系,它是阴阳膜加工制造的主管单位。”
松铭沉默下来,透出淡淡的忧郁气息。我把头轻轻靠在他胸口,跟小玉四目相接,挨得很近,她微微带笑地注视着我……啊,这莫名其妙的闺蜜感是怎幺回事?
“小玉,”松铭重新开口说话,震动透过胸腔直接传进我耳朵里,“你说过我把事情办完后,你要去仙界存放雪莲花,是吧?”
“嗯,对?”
雪莲花,这个一切烦恼的元凶,我暗自思忖……这种小玉出于某种不可告人的目的而培育的花朵,据说原本开在雪山之上,松铭说就是吃了这玩意才变得精气郁结……按照小玉的解释,这种花随创世一同诞生,总量固定,不可再生,这个轮回一共有九十八朵,松铭阴差阳错食用了二十朵,我治病好像用了一朵,剩下的有一部分在小玉箱子里,其余的未知。
就我个人体验而言,它确实有奇效,当初我被巨石所伤而卧床疗养期间,身体多处开放性骨折,筋脉断裂,服用了这种花熬制的汤药,不到一个月就好了,一点儿伤疤都没留下……当时的感受仍然历历在目,服下药后,那种全身好像重新生长了一遍的奇妙而又震撼的体验,皮肉奇痒无比,骨骼咔咔作响,浑身经络发烫发痛……然后,一切归于平静,通体舒畅,气息贯通四肢百骸……我获得了新生。
“我本来打算去了蓬莱,再陪你去仙界,”松铭低声说,“但是如今重新审视形势,获取阴阳膜想必要经历一番波折,前后不知耗时几许,而我亟盼尽快前往地府,救回母亲……因此,我想不如先去仙界,蓬莱以后再说吧……”
蓬莱,位于东海的几座仙山小岛,松铭的师父曾留下一句箴言,指引他前往那里,叫做“马踏蓬莱,方得展骥”,我们都认为这里面大有文章,说不定就能治好他的病。
我一直希望他早日前往蓬莱,眼下听到这个计划要搁浅,立刻情不自禁想要阻止他。
我问小玉:“你说仙界、人界时间流速不同,具体是怎幺不同呢?”
“越往仙界的上层,时间流速越慢,”小玉说,“平均来讲人界大概比仙界快百倍。”
“那我们要是先去了仙界,等我们回到人间,都不知哪朝哪代了,”我擡头郑重其事地注视着松铭,说道,“你师父留给你的预言恐怕就没用了!”
松铭露出沉思的神色,发出一阵低吟。
“我想早点去仙界,”小玉说,“我的花不能放太久……其实我有任务在身上,这些花必须要尽快得到妥善保管,不然就糟了……”她有点不安地垂下眼帘,嘟嘟囔囔地说。
“那你自己先去怎幺样?”我微笑着说。
“不要……你刚才也说了,等我回来都沧海桑田了,肯定找不到你们了……”
松铭微微抿着嘴唇,双眉微蹙,眉间现出一道睿智的竖纹。随后他慎重地开口说道:
“蓬莱不着急,我个人的事可以先放放,没事的——”他看到我急欲反驳的表情,露出一丝温柔理解的微笑,“眼下我的身体可以保持平衡,你学好二阶神通力之后也可以为我治疗,娥梅,没有什幺风险……但是天宫,阴阳膜,这里面有太多变数,不能不及早做准备,母亲一天不从冥界解放,我就一天不得安心……你可以体谅我吗?”
他用商量的、带着一丝祈求的眼神注视着我,我咬住了嘴唇,无话可说。
“那就说好了,”小玉征询地看看我,又看看他,“等你找到那什幺外甥,我们就去泰山,从那里进入仙界。”
“还要让他们舅甥见面。”松铭提醒道。
这个所谓的小外甥,跟松铭有一段不解之缘,事情是这样的:松铭说他在寻找雪莲花的路上,被西域的一个妖怪国绑架为奴,原本有杀身之祸,全赖同为奴隶的一个汉人同胞相助,才保住性命并最终独自逃脱……这个同胞他称之为老黄。
老黄有个夙愿,就是把他大姐的遗言告诉她儿子,这里面涉及到什幺奇奇怪怪的阵法,必须当面交流。松铭答应会让他和他外甥相见,因此我们的下一个目的地就是老黄外甥所在的襄阳,隆中,并想办法把这个小外甥带到西域与他小舅重逢。
真是千里“姻缘”一线牵呐。
本来我对此就不太支持,想想看,我们好不容易从汉中来到武威,然后千里迢迢去到襄阳,接着又要返回凉州,还要进入西域大漠……这得花多少时间?不仅没有接近蓬莱,反而越来越远……
现在蓬莱去不了了,我们要去仙界寻找那虚无缥缈的阴阳膜,找到之后松铭肯定会迫不及待地赶往冥界,救他的母亲,这里面要遭遇多少艰难险阻,经过多久蹉跎岁月,才能完成。当我们最终回到人世间,世界会变成什幺样?东海仙山还存不存在?
真想早点让他身体恢复正常啊……
我低着头,默默捶了一下他的胸口。这个动作不是我理智决定的,不受我大脑的控制,我没想好身体就自动这幺做了。
“我知道你关心我,我知道,”他伸手搂住了我的肩膀,低沉温柔地说,“我什幺事都会跟你商量的,这是我对你的承诺。我也很……关心你。”
说罢,他在我的额头留下轻轻一吻,身上的气味钻进我的鼻孔——森林的味道少了点,阳刚的味道多了点——我下意识贪婪地嗅着,心里的疙瘩解开了一点,嘴里嘟哝着表示了妥协……一点?我是说一点?呵呵,是很多啦……我整个人趴在他的怀里,心想,云禄啊,你真是深深地陷进去,不能自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