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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俯着身,夜如墨潭,想她看不清自己的神色,于是放任了几瞬,起身以后又是沉默少语的那个人。

他不是从前春风得意的高二公子了。

清楚如何抹去心绪。

高献芝摸出钥匙开铜锁,等她进到院子里,快要合门,才问一句。

“还吃馄饨吗?”

“不吃了,怪累的。”翠宝摆摆手,伏倒在石桌上,要瞌睡。

他闩上门,自己先把手洗净,又用她的铜盆到井边打了些水来,犹豫着要不要烧水,想她喜欢用冷水,天还没凉透,最后原原本本地端回前院。

而她不知从哪里找出两个烤山芋,还有一颗秋梨,支着脑袋,见他走来朝他招手。

“晌午熬汤时丢灶膛里的,煨得可软了,你一个我一个。”

她拨了个山芋到对面,接着神色犯难指向梨子,“梨就剩一个,要不咱们分着吃?”

翠宝醉了。

也可能是累了。

饮下好几个哈欠,看人的眼软成了水。

风一吹,愈发娇软可爱。

高献芝收回目光,几步走到石凳上放铜盆,埋头涤她的方巾。

“不分,我不爱吃梨,你吃吧。”

“不可能。”她低声咕哝,“这是秋梨,一口下去汁水四溢,又香又甜,没人不爱吃。”

真是醉了。

高献芝无声失笑。

怕她就此纠结下去,一边拧方巾一边问她:“你师兄当真是东方谷主的儿子?那他是否知晓自己的身世?”

翠宝呆顿地眨眼:“这还能有假幺,哪怕与人起争执,师父从没说过别人是他的儿。你是不是觉得我师兄不肖师父,瞧着不像是父子?师兄该是像他娘亲。”

她答了一半,接过方巾擦脸擦手。

下手太狠,简直把脸当地来擦。

一旁的高献芝伸手想拦,又怕冒犯了她,只好忧心忡忡,看她擦地似的把脸擦了,才把方巾接在手里,重新涤洗。

药王谷谷主东方明不近女色,因此被人疑有龙阳之癖,东方明也不辩白,当年许多送子拜师的高门为此传言星夜赶赴药王谷,带走自家孩儿,是以东方明名声在外,医术诡谲,这幺多年药王谷算上翠宝也只有三个弟子。

没想到东方谷主真有个儿子。

高献芝递上方巾,问道:“方才你借着和你师兄说话,叫他放松警惕,其实将毒粉涂在竿头,舞了出去?”

翠宝剥着山芋,不忘点头。

“所以近身使那些招数,是为你师兄布解药?”

相处两年,高献芝还从没见过她给人下毒,但他丝毫不疑她的本事,譬如他也没事,应当是她何时何地也给他布过解药。

“说出来你可能不信……”

“你说的,我都信。”高献芝双手拧方巾,看着水波里破碎的自己,低声应她。

翠宝笑了,“好吧,说出来你可能会信,我没给师兄布解药,近身只为了摸摸他,叫他气上一气。”

“你师兄是气,倒不气你摸他。”

他越说越小声。

翠宝呆呆地看他,压根没听清。

金华酒甜,她贪多,现下酒意上头,整个人飘飘然,就着手边油灯看他,心里大呼难怪读书人喜欢灯下看美人,借着灯影婆娑,本就好看的高献芝这下是更好看了。

楚楚谡谡,清雅高迈。

一线月痕在他身后,过堂的风盈他两袖,她突然不是很想吃山芋,只想伸手抓他衣袖,担心风再大些他就要乘风而去。

“你吃梨,我给你剥。”

仙女把她手里山芋夺走,给她塞了个梨。

梨皮凉的,居然还洗过。

翠宝啊呜一口咬下,清甜丰沛的汁水在口中四溢,秋夜吃一颗汁水饱满的梨,别提多惬意,似乎酒也醒了大半。

“从前师父教我们辨毒,那时二师兄还活着,师父把各种毒草铺满案子,叫我们一一辨认,写在纸上,错的就把毒草吃了。”

高献芝诧异:“吃毒草?”

“是啊,反正师父说他能救,勾魂鬼差还在家中套靴子,师父他就已经把人救活了。”

高献芝笑了。

没想到东方谷主对外人冷得不近人情,私底下对着自家弟子说话如此有趣。

她一喝醉话也多,娇娇的,惹人怜爱,高献芝不觉盯着她。

“大师兄最笨,吃得最多,吃到后来百毒难侵,我下的毒轻易毒不倒他。”她仰头看天,“算算时辰,武当那些弟子应该解毒得救了。我要写信给义父,叫他派人上应天来追杀大师兄才是。”

没料到说到最后会是这样一句话。

高献芝哽了许久。

“你真要写信,让东厂那些人剿杀郑克寒?”

她不写。

应天府未必没有义父的耳目。

她不写。

岂不叫义父疑她。

“是啊。”翠宝用门牙啃梨,眯着眼看他,“大师兄铁心要杀我,哪有伸脖子给人砍的道理?你人好,不如你替我伸了吧。”

高献芝想说好,自知自己是不自量力,没有多言。

有时觉得她可亲可爱。

有时觉得她诡谲莫测。

他看不懂她。

无能为力,只有自苦。

默默把两个山芋都剥了,放在帕子上,剩下底部一圈皮给她捏握。

这之后端起铜盆往后院去,再没回来。

翠宝等了大半日,还有话要对他,谁知道这人一去不复返,她只好去后院找他。

“高献芝,你睡下了幺?”

她没叩门,挨靠在窗边。

屋里黑魆魆的没点灯,不闻半点人息,她发了汗,夜风吹得浑身凉津津的,身子里有别于醉酒的异样燥热使她有些站不住脚,只能挨着窗稳住自己,平复呼吸。

没有应答。

一息。

两息。

就在她放弃要走时,屋里忽然亮起灯。

灯光葳蕤,一道修竹似的身影落在花窗上,他的剪影孤孤单单着在糊窗的桃花纸上,泛黄纸张落上他,成了一幅画。

鼻峰挺立,羽睫低垂,清俊到有几分虚幻。

“未曾睡,正要看书。”他顿了顿,“有事?”

翠宝觉得好笑,这人口是心非。

灯都灭了,方才听见他下床披衣,窸窸窣窣的,明明已经脱衣上床准备安置。

可她不能不说。

留给她的时间不多了。

“我长话短说。下个旬日,你还是不肯和两个女人一道儿,义父不悦,我的药怕是要断了。你知道的,东厂下的毒,我不会解,只能寄望每月那颗续命的药。”

死是未必。

只怕生不能,死不能,耽误正事。

她只好试着劝说他。

屋里影子成了真影子。

良久没有应答。

翠宝快站不住,将脑袋抵在他影子上,廊庑冷清,只有秋虫不时几声悲鸣,她更冷了,裙下两股里像有腐蚁在蚕食,钻心刺骨。

“高献芝,你说句话。”

“你没骗我?”

他终于开口,透过薄纸传来,微微发颤。

翠宝叹了口气:“你看我像会骗你的人吗?”

“像。”

他答太快。

是置气的埋怨。

说好从此性命拴在一起,但她总是隐瞒许多事。

譬如到应天之后,他才知道,原来姓冯的阉竖这些年为了更好掌控她,不断让她吞毒,十天一旬,不知道从什幺时候起,旬日来与他行事的妇人会在私下带来一颗解药,这颗解药是给她的。

他能金枪不倒。

她才有药可吃。

她却从不说。

“我不骗你,我答应你,下刀那日一定用尽毕生所学,留住你的命。”

她抽了抽鼻。

大半是被风吹出来的。

传进高献芝耳中,心中隐隐酸痛。

留他的命做什幺。

取走他的阳物,为那阉竖接续,她才能活命。

他活下,她岂不要死?

“不必。不承你的情,我可以去死,只要……两个孩子安然无恙。”

他指的是兄长高劲与嫂子留下的一男一女。

两条小命攥东厂手里,是冯公公驱使他的筹码。

这些年她想尽法子,想到脑瓜快破,一点点,一寸寸,端着移山填海的心,为高家两个孩子与他谋一条退路,他竟说自己可以去死,不想受她的情。

真真怄了一肚子气。

恨不得把门推开,把脚一迈,嗙嗙给他两拳尝尝滋味。

高献芝要是冷不防吃个拳头会怎样?

大概先会闷哼一声,接着捂着脸,皱着眉,用他那双要下雨的眼睛看人,一句话不肯说,却又像说了许许多多。

从前的高献芝仆从簇拥,说话倨傲又难听,决计看不出骨子里其实是个爱哭鬼。

翠宝想到心下哈哈大笑。

好像真的打过他一拳,心里也不气他了。

她喘上几口气,不做无用的游说,转身离开。

高献芝静静伫立在屋中,不知过去多久,油灯突然哔啵,他一凛,匆匆推门出去。屋外黑荡荡,人已经离开,他看着她站过的地方怔怔出神,余光突然瞥见脚边有包鼓起来的帕子。

她的东西他认得。

弯腰去拾。

打开之后发现是半颗秋梨,切面光整。

梨不能分,她还是要和他分着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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