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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夜静谧,风声凄楚。

她的话一直没有回应。

“阿嚏——”

打了个喷嚏,翠宝在廊上直跺脚,往手心里呵气,又等了一会才离去,刚迈出几步,身后门扇突然打开。

她回身。

夜色浑浊下高献芝袒露在衣袍外的肤色愈发白皙,如同东山空悬的冷月,身姿挺拔但气体清弱。

他手上披着一件绒里斗篷,立在廊上,眼底泛着夜江波纹一般回纹的的哀怨,飞雪往他身上斜飞,像哪家山神庙夜逃的神君。

美玉摔在泥沼里。

翠宝不想放任他沉湎,高家两兄妹已经没了爹娘,只有指望这位二叔。

很快,他们三个便能团聚了。

她呼口气,避开下午的事不谈,问他还如约去鸡鸣寺踩雪不?她探出大半身子,望着漫天飘雪,主动找他说话。

“你饿不饿?换上前几日买的绒靴,到鸡鸣寺外看雪,吃碗热腾腾笋丝肉羹汤,这主意怎样?”

高献芝沉默,常在暗室独处,目力有过锻炼,四周黑魆魆,空中飘着雪,仍旧可以看清那双含着笑意的眼眸。

忽闪忽闪。

如同暗夜火苗。

他几步上前,抖开斗篷,将面前小人牢牢裹了起来。

清香与冷意交缠,用皂角和冷水洗过的手在颈前系带,动作温柔,他垂着眉眼,自知手冷,始终避开她的肌肤。

“天冷,加衣。”

高献芝低声说道,“这身衣裳是洁净的。”

他陈情,有几分淡淡的哀意。

翠宝擡眸,望着近在咫尺的面容,掌印尚存。

他哭过,始终并没敢看她,眼底堆积着残红,心绪在眸子里静静流淌,没有流出眼眶。

将自己拼凑完整,洗干净双手,推门出来找她。

“我不觉你的衣物有不洁净。《汉书》上说,河平元年,三月乙未,日出黄,有黑气,大如钱,居日中。太阳高高在上,尚且有布满黑斑的时候,人活在世上,很难做个无暇的完人。”

何况再大风雪,总会停息的。

翠宝团住他手腕伤痕,高声怂恿,“不说这些,窝在屋里多无趣,走啊,我们看雪去!这是第一场雪!”

她笑着,温暖和煦。

夹雪的夜风将她鬓边的碎发吹起,吹到说话时冒出一股白雾的唇边。

高献芝的目光顺着她的手背往上,到下颌,到唇边,到眉眼,最终拢住她的脸庞。

掌心无比柔软,温度一丝一丝透过手背,渗尽血肉里,连心口也像被她的手捂住,渐渐捂热。

雪夜里,她为他升起一轮太阳,一轮高高在上尚且布满黑斑的太阳。

在这样的太阳面前,他的污垢,仿佛得到了宽恕。

“听你的。”

都听你的。

高献芝勉力,牵起唇角,像给她郑重的承诺,“鸡鸣寺,看雪去。”

趁着他在屋里沐浴,翠宝在厨房烤火,又将下午熬的紫苏饮子热过,调了新蜜,等他找来,一人一碗。

然而喝起来像两碗刺客,直齁嗓子,仿佛蜜不要钱似的。她颦眉,大叫原来搁过蜜,她给忘了。高献芝却说好喝,仰着脖子饮尽。

两人收拾停当,关门上街。

长街飘雪,万家灯火显得尤其温暖,下雪天又冷又黑,街上行人只有二三,酒肆茶楼里倒是热热闹闹,隔着很远都能听见男子们吆五喝六,喝酒比划的笑声。

同撑一柄纸伞,两人紧挨着走道。

脚下的雪不算太厚,可下了几个时辰,踩上去簌簌沙沙,冷脆无比。

可惜他们来得晚,寺门紧闭。

黄墙高塔,檀香阵阵,雪景里的宝刹像一位沉稳慈爱的长者,垂视着晚来一步的两个后生。

便宜的斋面吃不着了。

在高献芝愧疚发作之前,翠宝拉着他,上寺门对街一处小摊上吃笋丝肉羹汤,冬笋新鲜,肉羹鲜浓,吃饱出来经过一家酒肆,又买了壶温酒,用来暖手。

两人重新走回鸡鸣寺黄墙根子底下,随便找个坐处。

她喝酒。

他吹埙。

翠宝没见过这种身上长窟窿的小乐器,高献芝说,她才知道这叫埙,陶土烧制成的。小货郎冷得跺脚,棉袄冻得冷硬,急着做成买卖,只要几文钱,让他们随便挑,他挑了一个,到墙根下才试吹。

大概是便宜没好货,高献芝试吹数回才找准音律。

四下安静。

鸡鸣寺外不见行人。

浩浩天地,仿佛只剩下他们两个。

埙吹奏出的音律苍凉空明,如怅如诉,并不是直白的悲伤,而是一股悲意里不肯熄灭的柔韧,任苦难蹉磨,依旧会死而复生。

“真好听,雪似乎都下慢了。”

翠宝披着出锋斗篷,戴起兜帽,白净小脸缩在一圈白绒里,小口小口喝着酒壶里的酒,仰头看雪。

浮玉飞琼,从天撒下。

深究不到雪的根源,但雪又实实在在落到了人间。

真好。

“这曲子听得人心口湿湿热热的,它叫什幺?”

翠宝将酒壶横到高献芝面前,示意他喝几口,搪搪雪气。

高献芝接过,却没喝,“是本残谱,没有曲名。兄长只和我提过,谱子出自一位魏姓男子,旁的因为时年久远,朝代更迭,也就没能流传到后世。”

他眼睫承了雪沫,说话时充满不自知的矜贵与多情。

翠宝望着他,伸出手来,为他掸去眉眼上的雪沫。

一壶酒,一只埙。

被他分别握着,落在膝上,他闭着眼,低下头,温驯地任她在自己脸上拂拭,雪落下的声音比温柔,或许天是冷的,可他并不觉得冷。

此时,突然传来木门推开的响声。

周遭太静,这一声,仿佛是天门忽开。

兽环晃动,门缝里走出一个怀揣布包的小沙弥,眼睛东张西望,发现墙根底下坐着两人,喜色浮上胖胖小脸,孩子气地跑来,跑到两人面前,直勾勾盯着高献芝手里的埙,嘀咕没找错,一定没找错。

“阿弥陀佛,见过两位施主。”

小沙弥双手合十。

高献芝忙起身,颔首示意,面有愧色。

“抱歉,深夜擅自在寺门外吹奏,打搅僧众参禅,实在失礼,我这就走。”说罢,转身将酒壶递给翠宝,收了陶埙,擡手为她掸雪。

“施主留步!”

小沙弥忙道,“施主误会了,住持命小僧出来看一眼,要是寺外还有人在,还请尝一尝我们斋堂才炊的馒头。施主的曲子很好听,师兄们都在墙底下听了很久很久。再说了,佛门本应该向众生敞开,岂敢驱逐众生。”

说着,把怀里装了十来个大馒头的布包举高高。

翠宝、高献芝俱是一愣。

小沙弥又道:“师兄让我问一问吹埙的施主,是不是有心事想在佛前述说,如果是这样,请随我入寺,满殿神佛,无不倾听。”

高献芝看向翠宝,有些踌躇,不想让她一个人在风雪里等候。

他从前从不信神佛。

直到神佛来到他身边。

如果世上真有神佛,他的心念此时就在他身边,佛目深远,应该可以看见、听见,无论他能否长伴左右,他只希望她可以平安顺遂,一生自由。

高献芝接过布包,双手合十,夜深不敢打搅,谢拒了好意。

他手腕上青紫叫小沙弥吃惊,面对容貌俊美,晃如谪仙的人,小沙弥不敢勉强,分别向他们施礼,扭身顺着台阶跑上去。将要关上寺门前还偷眼看了看,墙根下一双形影相护的俗世男女。

红尘滚滚。

世外世内一样下雪。

鸡鸣寺斋堂才炊出来的大白馒头又喧又软,捏下去会回弹。

“好吃吗?”

“嗯!”

“吃慢些,别噎着,要饮酒顺喉咙就和我说。”

“嗯!”

翠宝一手圈住他脖颈,啃馒头啃得不亦乐乎。

不想沿途的雪泥污上她的裙摆,高献芝执意要背她,翠宝一心想着吃热乎乎的馒头,况且他背着她四平八稳,其实蛮舒服的,风也停了用不着打伞,就这幺回家吧。

“你也来一口,好软。”

她把没咬过的那头递到他嘴边,一下下戳他的唇,逗他吃一口。

高献芝微笑:“你吃吧,多吃些。”

他背着她,步子放得很慢,希望这条归家的路可以再长一些,最好长到一辈子走不完。

一路上,高献芝无话,勤勤恳恳做牛马。

翠宝不知道他的心事,以为他还在为两女同御的事郁郁不乐,转而嗫嚅道:“高献芝,你还能看很多年的雪,吃很多年的笋,来年的冬笋一定比今年的好吃。”

她的话,像一片羽毛挠过心肉。

很痒,很酸。

高献芝敏锐地嗅到某种谶言的意味,他不敢往下分辨,下意识把这种不详预感强压下去,喉头如同哽了一根长鱼刺。

“那你呢,还和我一起看雪,吃笋吗?”

“当然啊。”翠宝笑着,扯了谎。

也不算扯谎。

世上会有千千万万双眼睛、唇齿,替她去看,代她去尝。红尘可爱,一花一草,万事万物都有可爱的地方。

高献芝背着她,继续往前走。

她回头,看他步履稳当,落在雪地后的一排长脚印,把最后一口馒头送进嘴里,咀嚼出甜味。

又走了一段路,两声细弱的猫叫,冷不防钻进耳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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