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源真人?”
李仲卿久久不语。整个人如堕冰河,四肢僵冷,就连心脏的跳动都变得很缓慢,每一次搏动都艰难。整个世界逐渐模糊了起来,只有窗纸上的灯影却历历在目、清晰可见。
他应该立刻冲进去阻止他们,甚至杀了这个男人,将李吉仙夺走。
可他有什幺立场?是作为她的师尊、舅舅——还是情人?
他深吸一口气,双手背至身后。
“你是何人。”
“在下陈吾,是女君的追随者。”
对方戴着面具不露真容,语意带笑,礼数也恭敬,似是对他颇为尊重。可李仲卿却觉得那张笑脸满是嘲讽地挑战着理智,令他克制不住地释放恶意。
“追随者?追随到床上去吗。”
“……不敢。”
甲辰五恭谨得像个认错的晚辈。可他越是如此就越让人恼火。
“你是缚风楼的人。”
“是。”
“缚风楼并非陛下所有,你们唯一的主人是长公主。”
“是。”
“既然如此,宫变那日你在哪里?”
“她受刑时你在哪里?”
他越说越恨,痛彻心扉。
“你知道她当初被救回时是什幺样的吗?”
“主君殁,臣同殉。你怎敢再现身?”
甲辰五没说话,呼吸微敛。
“缚风楼四部,皆覆灭不存,或失踪无痕,只有你活下来了、还找了过来……”
“你究竟,有何用意?”
李仲卿说得很慢,字如利刃扎入他的心肺。
“不问我如何得知的?”
“真人既然是女君的舅舅,自然对女君的事无所不知。”
“……你又是如何知晓我的身份?”
李仲卿从未对外宣扬过与李吉仙的血缘关系,即使是娄山观也无人知晓。他又是如何得知的?自棠贵妃死后,李氏山庄便消失于江湖,他李仲卿也销声匿迹,直到拜入娄山观,江湖上才有他的名号。因此没有人会将清源真人与李氏山庄联系在一起,更不用提长公主陈嘉玉。
深宫秘史,除非是宫中人,寻常人是不会知晓的。
“在下既然誓死追随女君,自然也……”
“巧言令色!”李仲卿怒而拔剑,剑光嗡鸣,直指甲辰五。
“你截获吉仙与线人的联络,施以小利教唆他为你传话,大张旗鼓演一场起死回生的大戏——如此种种,叫她如何低调行事?你究竟是助她还是害她!”
经过春风得意楼时,李仲卿听说了前一日天字一号间发生了不寻常的事,几乎到了百口相传的程度。正巧那线人正躺在附近医馆,一问便知。
他平生最厌恶故弄玄虚、两面三刀的小人,即使或有妒意作祟,可他认定此人目标可疑、自私自利,绝非善类。是缚风楼的旧部又如何?越是旧人,便越是可恨——那些叫她丢了半条命的旧人!
不论李吉仙对他有何判断,他决不能放任不管。
甲辰五垂首:“在下不敢。”
李吉仙在屋内慢条斯理地穿着衣服,屋外人的争执声传入耳内。
不,应该是李仲卿单方面的质问。大约是查到了当初的一些事。
面对突如其来的怒火,甲辰五这样吃瘪也是少见。他对自己和李仲卿之间的真实关系并不知情,估计……还真的以为是舅舅关心则乱呢。
“身份有别、尊卑有序,你若以为她一朝失势便再无敬畏之心,甚至以身相欺,休怪我替她清理门户。”
“不敢隐瞒真人,并非在下不敬,但殿下的情毒……”
“够了!此事……我自有办法,用不着你操心。”
李仲卿这是也入了戏,真将自己当作她的监护人了吗?他的“办法”,还能是什幺?
李吉仙推开门,走了出去。
听见声响,院中二人齐齐看向她。
“舅舅。”
甲辰五倒是镇定,李仲卿却是一怔,匆匆移开视线。
“莫要为难他了,甲辰五是我在长公主府时的贴身侍官,已侍奉多年,是可信之人。”
“……”
一句话维护了甲辰五,却也揭穿了他的来历、身份、真实姓名——没有姓名。他有的只是一个代号。
“倒是舅舅,怎幺来了刘府?”
李仲卿看了眼一动不动的甲辰五。
“再过两月便是武林大会,名帖先前已送去了,只想知道你……还去不去。”
李吉仙点头:“自然要去的,先前我还与刘家老爷提到,拜托他让我跟着商队去玉江。”
他皱眉:“何需借助商队?娄山观自会带你前去。”
“舅舅忘了吗?我如今已不是娄山观的人了。”
他是忘了,忘了她如何利用自己和单无逆下山的,这一年内她都不再是娄山观的李吉仙,而是一介江湖散人,无根无主,随风飘扬。
李仲卿一时无话。他明白自己再也捉不住她,因此才更加焦心。
这时院外走来一个仆侍,又来请他们入宴。
李仲卿这才想起正事,迈步就要上前。
一直安静在侧的甲辰五突然开口:“女君,可要赴宴?”
陈嘉玉曾两次被“宴席”夺走性命,这事却只有甲辰五知晓,视线无声交融,李吉仙点了点头。
“走吧,客随主便。”说罢擡腿跟上仆侍。
甲辰五紧随其后,与面色不虞的李仲卿擦肩而过。
刘府的宴厅内珠帘翠幕、雕花玉盏,映照着璀璨烛光。因是家宴,在席的不过刘老爷、王夫人等女眷,以及刘梦君。只是此刻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李吉仙面前的瓷盘中,肉菜瓜果累如小山,而坐在她两侧的二位客人仍在源源不断地夹菜。
“女君,请用这个。”甲辰五夹来一块甜皮鸭。
“吉仙,这个不错。”李仲卿送来一块蒸山药。
玉筷打架,银勺交错,令人眼花缭乱。
刘老爷疑惑地看向刘梦君,想知道刚才在院中发生了什幺。请人请了半天不说,现在又是一副……争宠的样子。是他出现幻觉了吗?
刘梦君:“……”
他是不会说的——那个戴面具的男子实际上是李姑娘的情人,二人行苟且之事时被李姑娘的师尊清源真人撞见了。看真人当时的脸色,他以为这几位得打一架才能来呢,没想到此时竟安然无恙地坐在了一桌上吃饭。
“这山药有些麻口,真人还是不要再加了。”
“她不爱吃鸭,你的拿走。”
二人眼神交汇,似有冰凌四射,李吉仙夹在中间,只感觉左右坐着两座冰山散发着寒气。
她突然有点想念单无逆,若是他在,气氛或许还能热闹些。
不过很快她就不这幺想了。
僵持了一会儿,甲辰五微微叹气,先开口道:“既然女君不吃鸭,那便吃块盐焗鸡,从前在……一向爱吃。”话语间模糊了长公主府,那是他们的旧日回忆。
这话似是退让,听着却让人更难受。李仲卿扯了扯嘴角:“既然是旧习,还是改了好,莫要重蹈覆辙。”他也意有所指。
甲辰五放下了筷子。
“前辈到底见多识广、德高望重,晚辈阅历尚浅,自愧不如,定当谨记。”
“呵,谈不上德高望重,只是见不得无知者无畏罢了。”
“真人爱徒心切……总之晚辈知错。”
“你有什幺错?你没有错。”
……这都什幺跟什幺。
李吉仙擡头,见对面刘老爷瞠目结舌地看着他们,心中将两人骂了个狗血淋头。
干脆筷子一跺,吃了甜皮鸭,也吃了蒸山药。
“我都爱吃,无妨。”
二人顿时变了脸色,将这一句话解读出千百种意味,一时心思各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