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II

隔着起雾的玻璃听到了下雨的声音,雨声与雾中的景色忽而变得无比清晰。想起了“雾里看花”这个词,实际如融化的铁水一般模糊混沌的风景,仅仅出自我的想象。城市是钢铁的森林。我躲在森林的烟气中。冷萃咖啡三十元一杯。我将烟蒂按进价目牌下面的烟灰缸里,又从兜里摸出一根。我知道自己意外掐断了谈话。不,或许我是故意为之。我在试探对方会否对我等闲视之的死亡题旨一笑而过。她理当看出我只是在说笑。我怎幺可能不畏惧死亡?而她似乎没有表以同情之外的选项。尽管这同情在我甚至在她自己看来都显得傲慢。健全人在怜悯残缺者。不曾怀抱怜悯也是种罪恶。她健全得令人乏味。就像所有人最终都会使我感到乏味一样。牛奶表面的薄膜越结越厚了。

“老师,您相信这个世界上有无性婚姻吗?”这句话宛如茶匙,终于刮开覆在我大脑上的薄膜。看来她长时间的只是为了酝酿这一句提问——这一句含有“性”的提问!我迷迷糊糊抽着第二支烟,摆出好似打盹的姿态,神经却像被针扎过一样幡然跃起。我必须说明自己不是听到“性”或较其更为直白的“性爱”就会兴致勃勃的家伙。尽管这是人的本能。没有性爱就没有人类。“母亲生下孩子”的另一面是“母亲和男人性交生下孩子”,而“为什幺还不怀孕”的实际含义则是“为什幺还不同男人性交”……抱歉……真的很抱歉,亲爱的读者朋友们,我终于不得不写出此类伧俗的文辞。我本非高尚之辈,更不必学普通人装作道学家,谈到性则神色大变。使我如此意外者不外乎是极少听到有人面不改色地谈及性……无性婚姻……从不性交的夫妻……这四个字如同可能存在于现实中的那对夫妻一样不含淫欲……没有淫欲所以无性……可以结婚生子的僧尼……永远没有孩子的夫妻。联想是极其玄妙的能力,如同看到塞满烟蒂的脏烟灰缸就想到发黄的牙齿、难闻的体臭、病变的肺叶。有了联想所以不必直言性。就像看到某些水果和海鲜也能自然产生联想。说出“你为什幺不结婚”的人不会自觉失礼。联想能力强的人总是被冒犯。她选择了不使我产生其他联想的词语。她为何能面无愧色地说出这四个字?我不清楚世界上究竟有没有那样的夫妻。或许她的人格远在我之上,抑或只是无知。

“算我孤陋寡闻吧,没见过。但我认为未必就没有。”我渐渐相信她要带给我的故事涉及无性婚姻。我也的确给出了诚实的回应——没见过就是没见过。我同样没见过自杀的人,但此类事情在社会上早已屡见不鲜。作为小说素材未免落入俗套。不知苦的蓼虫。某位文豪的大作。我忆起了自己曾看过的某部作品。小说终归是小说,现实的无性婚姻大约只是曾经有过性爱的恋人步入婚姻后渐感乏味,由因不外乎是生理和情感上的衰颓,孩子也是恋爱——性爱——生活的休止符。曾经的恋人结为法理上的夫妻,他们不再是彼此的恋人,却又各自拥有其他恋人。她要带给我的是这样的故事吗?这实在缺乏新意。俗套到惹人发笑,又教人不得不疑惑为什幺要面对面说出这样一个故事。可能的解释只剩下此事关乎她本人。

“的确,像我们这样——”她突然伸出一根手指,在朝向自己那面的尚未染上污秽的烟灰缸边缘抹了一道。洁净齐整的指尖,理当执起茶匙戳破牛奶薄膜的指尖。我吐出肥皂泡一般粘腻的烟圈,咬住透明塑料杯里的吸管,听她接着说,“像我们这样的社会里是很少能见到的。过去我也从未见过。原本连想象都难,现在即便听到这样的事,也会觉得是有什幺其他原因。”

“是这样。”我含着凉丝丝的冰沙,不自觉地闷笑出来。这是低俗又冷酷的幽默,以生理不健全为母题的玩笑。我的窳劣常常让我觉得自己简直像个男人。但男人不会在这种场合发笑,他们会因突然获得推己及人的情感而恼怒,或者想方设法证明自己并不是不行。因此我不相信存在真正意义上的无性婚姻。玛丽亚因圣灵而感孕,释迦则切实产自摩耶夫人与净饭王的性爱。东方的伪教徒中还是念佛者居多。不健全的男人也不甘接受这如同死刑的判决。毕竟我们很少听人说起生不出孩子的男人。

“如果没有爱呢?没有爱但不得不结合的婚姻。”

我叼着吸管,不咸不淡地听她维系这几近走入死胡同的对话。并不是我对谈话本身没兴趣。虽然清楚永远不会面对肥皂剧或是自己小说里呈现的人与人交心的场景,我仍渴望与人对话。不是像走亲戚遇到孩子那样类于刑侦的问东问西。工作怎幺样?谈恋爱了吗?什幺时候结婚?或是你为什幺感到痛苦……我很想说出口,把能说的都说出口,嘴里却像被塞入一卷干煎饼,我梗着脖子到处找水喝,润泽口唇的只有自己簌簌落下的眼泪。即便如此我也想说话,想要同你交谈,不是每天重复无意义的嗯嗯哈哈,我想同你说的是别的事,是你对我没有爱却仍要维系这种关系的事,是你是否也曾真心爱着我这件事。但你要说我没出息。因为我在流泪。你觉得我没有流泪的正当理由,你不理解我为什幺感到委屈,就像你从来不会主动走进我的痛苦。但正是你制造了痛苦,你像制造我一样制造了痛苦。有性也有爱的婚姻……没有性也没有爱的家庭。我不得不勉强维系我们之间的关系,那带给我的快感——自虐般的快感——甚至不如与她在此交谈的十分之一。

“我们这里不遍地都是吗。”我用力咬起吸管,被抽空内脏的塑料杯痛苦地呻吟着。

“是的,以前总是这样的。”

“那些相亲没几个月结婚的人也很有趣。这不能说完全不算自由恋爱,但总有种赶鸭子上架的意思。可以说是临时萌发的爱……人工生成的爱吧?相亲的目的只是为了结婚,结婚就不得不搞一个形式上的宣誓。但相亲所谓的‘合拍’又并非是恋爱上的合拍。外部条件的契合正像是表盘配表带,不仅要两两登对,还得戴得出手,不然多不体面。”

“体面,是得体面。毕竟我们是面子社会。”她说着把右手的三根手指扣在左腕的表带上,发光的金属表面裹着柔和的淡粉色。“有一位女士……”接下去她以此打头儿——这显然是多数故事的开场白——又忽而嗫嚅,“有一个男人正是这样。在相亲结婚这一点上,和老师您说得一样。”男人的故事……必然令我乏味的故事……我不是以写男人故事为生的作家,也尽量不把男人添入自己的故事,甚至看到一般的通俗文学以一个男人作为序章人物,我往往会扭头就走。她不会不清楚我并不创作有关男人的恋爱故事。然而她还是以“有一个男人”起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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