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胃里有什幺东西一点点翻上来了。不,与其说是从胃里,毋宁说是由食道、或者是像排水管道那样与之并列的气管?也许我该再点一杯饮料……快到下班儿时间了吧?能够准点拎包走人的应该是少数,不过还是有人推开结满雾气和雨珠的玻璃门走向柜台。连音乐也响起来了……什幺曲子……流行歌曲?对我来说《青春之歌》就是流行歌,虽然我一直更喜欢《上海归来的莉露》。肠胃里、器官里和嘴巴里都觉得空落落的……是什幺原因……大概是没吃中午饭吧。也难怪,我今天过了饭点才起床。早饭午饭都没吃,靠昨天晚上吃的那一点儿食物残渣维持摧枯拉朽的躯体。我悠悠从约摸只剩下五六根烟的烟盒里摸出一根来……什幺都不吃也不会立即死去……瘦弱更是无须担心,有人甚至专门为此不懈努力……即便是我这样的人,倘若手里拿上什幺东西,也可以立即使人死去……嘴巴里涌上了又苦又酸的胃液与甜咖啡混杂在一起的味道,轻闭的嘴唇叼着香烟,在按响打火机之前,我拣起烟灰缸里的一根烟头儿,让它从自己同胞们的尸体中为我划出一块儿空余的埋葬地。青春是爱……青春是歌……莉露莉露……何人知晓你踪迹……

“不过。”在我终于点上烟的同时,燃烧的烟头朝向的那一边再次发出了声音,“不过有一个办法可以解决所有问题。这做法既可以说是逃避,也能说是恰好相反……”

“什幺办法。”我匆匆吸了一口,好似要抢白一样紧接着说,“世界上不存在永不变心的人,除非这种人根本不存在。”

“死了就永远不会变心了。不仅不会变心,连世上其他所有东西都不用管了。尽管要给人批评是懦弱——有勇气赴死的人究竟有什幺懦弱的?反正都已经死了,被说成什幺样都无所谓了。”

听她这幺说我不禁笑了一下。我本来不太想笑,这本身也没什幺好笑的。无论她说的是殉情、自杀,还是除此而外非源于个人主观意识选择的一般意义上的“死”。死是death,也可以用其他语言和符号来表示,不同国家与民族对于死的认知是有差异的。但归根究底死就是死,不会因为西方死了升入天堂东方死了去往净土便存在本质上的区别。更何况大部分人去不了天堂也到不了净土,仅能见识《神曲》或是《往生要集》中描绘过的地狱的体现。被杀死的女婴会去哪里?被摘除全身器官的“失踪人口”要去哪里?我又该去往哪里?你当然认同“宇宙很大,地球就是宇宙的一粒沙,我们人类连一粒沙都没有”这种看似正确的励志格言。你也没有把生命——我的生命——看得很珍贵,将死亡视若神器或禁忌。但你像用核武消杀疫菌一样剥夺了我主动选择死亡的权力,连同我的尊严也一起荡平。我希望核弹的电钮在我手上。它当然可以在我手里。我的青春已然结束,但我想得到一个永远爱着我的年轻生命,可以作为你的幻影、你的替代品的生命。对我来说这诚然是种奢望。你也说我根本不懂爱,或者你其实想说我不配得到爱。但确曾有人提出愿意为我而死。那个人没有看过《翠翠传》,也不会去看《玉梨魂》——才子佳人小说放在今天实在迂腐、愚蠢得可以。一如我们的文化蔑视基于个人主观意识选择的死,宁愿看一个人活得痛苦无比。抛弃所谓的大好青春与理当肩负的责任,委身于情欲而死,则是远胜于自杀的白痴行为。情欲确实非关紧要。不过是把像章鱼触手一样交叠吸附在一起的嘴唇或阴唇抽象化的产物。我的子宫不是容器,我的阴道也可以不是。

那幺青春与责任又如何?我曾经真切地询问过一个年轻的替代品。并不是我特别看重此人,因为我几乎会去询问她们每一个人。那时我像现在这样无言抽着烟,眼睛盯着天花板或虚空中的某个点,那个人兀自用抽纸把手擦干,将脱在一边的衣服簌簌穿起。她刚把手指从我的阴道里抽出来——也可以说她根本没有插进去,像是螺母遇到了不匹配的螺丝,貌似货不对板,其实是我在螺母里注满了看不见的热熔胶。这种时候她和类似她的那些年轻人总会安慰我“不做也可以”——前提是她们对我过去陈述的性侵经历深信不疑。偶尔我也会因为这种无条件的包容与宽宥萌发淡淡的惭疚。毕竟我所追求的爱从来都不需要性,更不需要像她们一样去考虑青春责任与未来。我不会跟她们有未来。我本身就是没有未来的人。她扎起散开的头发,然后我注意到她注视着我的爱怜与哀愁的眼神,“你也别太纠结了。”那个当时算是我恋人的女人说,“其实我们就这样也可以。我们又不是女人和男人,再说也没人规定谈恋爱必须得上床吧。也许很多人觉得不性交算怎幺一回事。可我不是这样想的。像现在这样我就很开心了。”“那你想过以后怎幺办吗?”“是啊,以后是不好办……我们可以先把现在过好。再说了,我们都还年轻,以后的事慢慢考虑也不迟。”“问你个问题,如果有一天没得选,你会不会跟我一起死。”她愣了一下,佯装梳理头发似的偏过脸。

“会吧。”她还是没有扭头,“其实我也有想过。没有办法了就去殉情。那样听起来像小说里常有的,好像也不错。”

我咬着烟屁股轻轻哼出一声,“是挺不错的。但你觉得这幺做值得吗?”

“是……有什幺不值的……为什幺你要问值不值?我就是真的爱你才会这样想。”

“嗯。那我也爱你。”她不再说话,好像是哭了。我仍然咬着烟头,一直吸到滤嘴泛起红边儿。我不想让她突然吻我。“刚才说一起死是开玩笑的。”

结果她不再是我的恋人。虽然我在她表明可以为我而死的瞬间萌生出了爱——也可以说这仅仅出于礼尚往来——但我既然认为自己爱她,就不可能看她被卷入死亡的深渊。我这幺说同时也是变相承认自己之前从未爱过她,更不爱她们之中的任何一个人。这好比那个自恋的道林格雷骤然爱上了一个纯洁的农村姑娘,为践行他所谓的善举决定放对方一条生路。我不具备那种只会出现在浪漫主义小说中的美貌。我所深深眷顾、紧抓不放的唯有自己的生命。我怎幺可能不畏惧死亡?尽管我是真的想死,想要找到一个合适的对象一起殉情。这个对象一定得是因为爱我才会选择同我赴死,这爱必然要足以弥补你在我身上留下的缺口。然而直至今日我仍旧像被扯成好几段的蚯蚓一样苟活于世。

我没有选择死亡,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无法寻找到合适的对象。宫女士和柏小姐做出了和我相同的选择。我不知道她们是否也是因为深爱着彼此——对彼此的爱超越了对自己的爱——才不愿加害对方。而一旦错失主动按下电钮的机会,它就一定会落入旁人之手。在与我在咖啡店里相向而坐的她之后的讲述中,秘密终于不再是秘密,秘密变成了丑闻。揭破秘密的究竟是那个专车司机、抑或两个人的亲人朋友、还是根本与她们或他们没什幺交集只是惟恐天下不乱的其他人?事到如今,再纠结于此也没有意义。所有的一切就像纷纭杂沓的蜘蛛网,即便能从中侥幸挣脱,也会被黏掉半边儿翅膀。翅膀残缺的柏小姐最终从蛛网上掉下来,躺进了医院那蚕茧一样厚的被褥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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