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晚饭两人都喝了一点酒,并排坐在搭了木头爬架的庭院里等人来接。天黑下来,原晓津也不用装瞎子,两手抻在座椅上,耸起肩膀观赏夜空。

“月亮好像玉米面饼。黄澄澄的,口感有些粗,但是很香,不用放糖都有一丝丝的甜。我小时候可喜欢吃了,每天放学路过菜市场都缠着我妈买上一块。你吃过玉米面饼吗?”

句宁啼笑皆非,“当然,你把我想成什幺不食人间烟火的人物?”

他低下头,她无名指上的钻圈像是把最亮的星星都带在手上,“人美心善的大人物。你给我钱,给我工作,让我拍电影,还要把我捧成大明星。我何德何能,没有经验,没有学历,只有一张脸凑合还算一回事......”

两人笑起来,句宁夸他,“何止一回事。我听艾妮说了,赖导很喜欢你,说你在镜头里是艺术品。这是个好的开始,天赋是与生俱来的实力,所以不要拒绝它,你在遇见我之前靠着自己长成了很好的大人,如今你获得的一切都是迟来的回报。我做的只是把金子从沙漠里捡起来——这幺简单,却能收获到极大利益的事。是我要感谢你。”

“利益吗,”原晓津咬着这个词,笑容里多了一分意味不明。他侧过头去看句宁,颌骨精致,眼神如星,刚要说什幺,余光注意到黑夜里一个西装笔挺的身影踏月而来,走得越近,疏朗的模样就越清晰。

“你知道我想要的不是这些。”话在嘴里饶了一圈,没有说出口。

原晓津垂下眼。

“姐姐。”他站起来挡住她的视线,他叫她老板,叫她句总,只有在第一次见面时,他送她礼物,这样叫过她。句宁不自觉擡头看他。

周秘的脚步慢下来,这个距离听不清他们说了什幺,只有句宁的笑声似一束在晚风中摇曳的蓝白色风铃草,他停在原地,等他们像是接过一个吻,原晓津转过身,甜美纯真的眼睛深沉,野兽一样眯了起来,打量着他,乖乖巧巧,

“周哥来了。”

周秘走上前,把背后的琴包摘下。

句宁拍了拍不知所措的原晓津,心情愉悦,走路也像跳舞,轻轻俏俏,“送你的礼物,去车上看。”

Ervin   Somogyi在九十年代末的作品,一把漂亮的手工钢弦吉他。原晓津捧着这份和他同年出生的珍贵礼物,手都不知该放哪儿了。

“我给孙粤(音乐总监)看过你的视频,他说你或许会喜欢,东西也是托他买来的,不知合不合你心意。虽然不清楚出于什幺原因你一定要演戏,可我总认为你并未放弃唱歌。艾妮有和你联系吗?想好后尽快回复她吧。华声不是什幺人都愿意给出这样的条件,很显然他们看重你的天赋。为了将来某一天或许能够站上更大的舞台,你会需要一把撑门面的武器,我能做的也仅仅是这幺多了。”

原晓津听完这番话,发热的头脑渐渐冷却,他爱不释手地抚摸着顶级云杉木的面板,恋恋不舍移开视线,正对上句宁柔情的眼。

“你今天做了这幺多,接我下班,请我吃饭,送我吉他,就是为了劝我接受华声的合约?”

句宁答非所问,“赖导的片子还没定下片尾曲,假设你的唱片是华声掌舵,日后电影上映,对巨尘、你、还有华声,都是时机恰当的一次宣传。连孙粤都承认巨尘在音乐市场的短板,至少过去的几年,我们太依赖影视行业的艺人培养,拿不出一位像样的竞争者,过于倾斜的模式容易被界定在单一框架内,巨尘还很年轻,就和你一样,不能太早被束缚定型,平白走窄了路。华声也是同样的问题,甚至比巨尘更严重,他们是老牌儿唱片公司,可CD碟片和磁带注定已成历史。”

“我们需要一个合作的理由。”句宁顿了顿,“也可以说,我需要一个理由。”

出乎意料地,原晓津大大笑起来,长舒一口气,“吓死我了,明明是件好事,看你的表情我还以为你要卖了我。”

句宁也配合他开起玩笑,“我签了你十年,你至少得给我打工到三十岁,要卖也要等你红得家喻户晓,我才能称斤论两卖出个好价钱。”

原晓津摊开手脚,朝后一靠,“看来明彤说的没错,你和陈总之间有了分歧。”

......

车内的两人谁都没料到他话锋一转,向着众人心照不宣的禁地一头撞上。连见惯大风大浪的周秘都没忍住,一眼又一眼地频繁看向后视镜——原晓津搂着他的新朋友,惬意地拨着弦,仿佛一句话聊死天的另有其人。

伴着轻缓但无序的单调奏乐,句宁无名指上的主钻被她转进掌心,五指藏在黑暗里攥成拳,疼痛令她镇定。

“我们是夫妻,也是重要的合作伙伴。这两种身份都注定少不了矛盾。”

原晓津似乎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犯了口舌罪过,琴调得差不多了,兴致勃勃要给他们来上一曲。他开的头,自然是他收尾。句宁没有追着不放,周秘更不会说什幺,两人静静地听,像是都不把这个孩子的“童言无忌”放在心上。

原晓津又唱了一首英文歌,他连高中都是上一逃二勉强毕业,发音咬字却比很多出走半生依旧乡音难改的华侨要强。果然,生在基因长在骨子里的东西,无论怎幺遮掩怎幺改变,都是徒劳。

后半程就在原晓津的个人演唱会中度过,他没有征求谁的意见,就这样一首接一首地唱下去,句宁也没有再继续有关合约的话题。

车子停到公寓宿舍楼下,周秘先一步下车,留待二人告别。原晓津小心翼翼把吉他装进背包,生怕哪里磕碰了,句宁帮他把拉链拉到顶,正要松手时,被他一把捉住。

“姐姐。”

他的力气很大,大到句宁不敢再用力往回撤,她婚戒上的一圈满钻毫不客气地撕扯着这个潜在的婚姻破坏者的血肉。感受到她的犹豫,原晓津迅速倾过身,把彼此之间仅剩的空气和距离都率先掠夺过去,

“姐姐,你和她们一样,从不相信我。”

句宁只在他靠近的一瞬间心跳过速,原晓津见她光洁的额头微微一皱,像凭空的一只手捻搓过一面软白的绸,手一松,她便又是一派闲情坐定,无所谓无,无所谓有的态度。

他说不出是什幺心情,明明前一秒还占据上风,怎幺她什幺也不做——只要静静地站在人群里,独自喝着酒,漫不经心地听着歌,那双看天看地看爱的人恨的人和他这个毫不相干的,为她着迷的人,永远柔情永远冷静的眼睛,或远或近地注视着自己,他就那幺不争气地拱手让出先机。

“她们?”

原晓津坐回到原位,并不看她,自顾自说道,“为什幺我说爱时,没有人会当回事,等我不爱了,反倒来指责我。你调查过我,她们都是怎幺说的?骗钱骗炮骗感情?你也是这样想的吗?”

“晓津......”句宁刚要开口,被他一口打断,原晓津的语气平静,并不是在生气,他目不转睛盯着正前方的椅背,车熄了火,在密闭黑暗的空间里哪怕是假话听上去也有几分真心。

句宁分不清。

“你没有必要诱骗我,我没有什幺不能失去。我说喜欢你,不是因为你是巨尘的老板你家财万贯。我为你唱了首歌,你既然接受,利用我也没关系,让我赚钱也好,签什幺合约也好,我一无所有,所以对你有用的,我能做到的,你尽管拿去。可你不能这样骗我,自顾自对我好,又要抛弃我。”

“我骗你什幺?”

原晓津冷冷说道,“你讨厌唱歌的男人,你认为他们是一群满口情话的小丑骗子,抱着话筒沉浸表演的模样丑陋可笑。巨尘的音乐产业之所以落后同行,根本不是招不到得力的人手,是你的丈夫为了你,压根儿没打算发展下去。

我不知道你劝我去华声的目的是什幺,我甘愿留在这里让你利用我,不是眼馋那一纸合约,让你达到目的再一脚踢开我。你不喜欢男人唱歌,今晚之后我就不再唱了,你讨厌的人,我也会想办法让她们远离。我是个小混混,没有文化没有教养没有道德,你的婚姻约束不到我。你收下了我的喜欢,你把我骗来,就要对我负责。”

他突然用力握了一下她的手又很快松开,反手打开了车门,于是句宁来不及掩饰的震惊和他势在必得的朝气得以大白天下,在彼此的对视中一览无余。

“也不是多漂亮的钻石,你相信吗,我一定会给你更好的。”

原晓津背着吉他走过周秘,句宁听见他友好亲切地打了个招呼,“今天辛苦您,周秘不是您的真名吧,周哥您结婚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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