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和尚端着一盘馒头在厢房前犹豫着。
“怎幺了?”
“方丈!”小和尚欣喜地跑向他。
“徘徊什幺。”
“方丈……这个馒头扔掉可惜了,但是之前伙房的师兄说,客人那儿剩下的斋菜直接掉了,因为不知道他们动没动过,怕不干净,吃了生病。”小和尚苦恼道。
方丈接过他手里的盘子,“早课到了,你先去吧。”
“那……”小和尚看了眼身后的厢房。
“我自会安排。”
“那弟子先告退了。”
“嗯。”
被称作方丈的人端着那盘馒头,站了一会儿,转身向江岸走去,凝眸细看,果然瞧见一截碧绿的蛇身沉浮在水草间。
“不要浪费粮食。”他蹲下身,把盘子放到地上。
一只细白的手破水而出,左右一阵乱摸,他把盘子往她手边推去。
终于摸到了馒头,那只手缩回水中。
不发生在他眼前的杀戮,不归他管。万物有其食性,他不可妄自评判。他在心里这幺对自己说。
“呸!”她冒出个头,“这馒头沾水了啊!不吃不吃!”
嘴角尚有鱼腥,腥臭难看,他双手合十宣了个佛号,低声道:“盘子的里没湿,切勿浪费。”言罢起身去上早课。
青姬翻了个白眼,她能自己捕食,不需要吃这些!
见他走远,被水草痴缠着的青姬勾了丝轻蔑的笑,也是昨晚才从小沙弥口中得知,他竟然是这寺里的方丈,而这寺……
竟是金山寺!
而这个大和尚,就是那个令妖道闻风丧胆的法海。
青姬在水里翻了个身,和传闻里倒是大不一样,至少从不听说他如此俊俏。
若是姐姐知道她与法海如此接近,怕是该担心了,她吃掉手里最后一条小鱼,看了眼盘子里的白馒头,头也不回地游走了。
小沙弥来报,说厢房里不见人,他走到江岸,那盘馒头已经发干发硬。
“把厢房收拾了。”他吩咐小沙弥道。
小沙弥也不多问,点点头去了。
不一会儿,小沙弥一脸惊悚地跑进来,冲他耳语,“师父,你看我在厢房里发现什幺了!”说罢摊开手里用白布包裹的东西。
绿幽幽几片蛇鳞,在烛光下泛着五彩的光,还有点好看。
“是妖怪的吧?”小沙弥慎重道。
法海点点头,“扔掉吧。”
小沙弥愣了一下,“是……蛇的吗?”
法海看着这几片鳞,它摩挲在腰间的慢慢缠绕、收紧的感觉陡然袭来,他颦眉,“嗯,是蛇。拿去扔掉。”
小沙弥应道:“是。”
拨动念珠的手顿了顿,手背的血洞一点不见好,每每想起那青蛇妖时还会发痒,他给她驱除佛印,她倒是一点不管她给他咬的伤口。
妖道。如此而已。
诵经修佛,夙夜不寐。
偌大的寺庙静谧安然,忽然一阵窸窣声。
妖气。
他睁眼,擡首,见.结了触地印的佛手上.蜿蜒出一条青绿。
她缠绕佛臂两圈,上身化人,蛇尾盘在佛手上,飞扬的眼尾随意一睨,自带三分妩媚,此刻正朝他无声勾笑。
“青灯古佛,大师好心性。”软媚的嗓音听得人耳痒。
“下来。”他冷道。
青姬抱住大佛,“佛祖都不曾怪罪我,你凶什幺?”
法海站起身,冷声重复:“下来。”
“你觉得我玷污佛祖?”她轻轻挑眉,面露不屑,“释迦摩尼佛不许后人为他塑像……如今你们违背佛祖意愿擅自塑像,还自觉高尚?”
法海一噎,“这是两码事,你先下来。”
口吻却不似刚刚那般严苛,青姬得寸进尺,甩了甩蛇尾,白他一眼,“不要。”
法海走过来,青姬警惕地把蛇尾收上去,“你想做什幺?可不许碰我尾巴……”
谁想碰!
她盘他身上的时候又冷又滑他还没嫌她呢!小蛇妖竟还敢……法海面色铁青,“你回来做什幺。”
青姬皱皱鼻子,“你凶什幺?”
“我没有凶你。”
“我投桃报李,回来替你治手上的伤,如此,我们也算两讫。”青姬袅袅地从佛臂上滑下,落到佛手时蛇尾化腿,轻轻落在地上。
她昂首望他,突然就后悔了,早知道不下来了,现在换她仰头看他了。
法海擡手拂过手边的伤,淡着脸,“不需要你治疗,自能痊愈。”
青姬闻言一愣,想她还专程巴巴地赶回来,顿时有种热脸贴冷屁股的感觉,当下撂了脸,“当真?那我走了。”
法海见她已经从佛身下来,转身走出几步,坐回蒲团,“自然。”
蛇天性憎恶性淫,蛇毒使人心性不定,但见他面色如常,又是修清净佛道之人,或许真是百毒不侵吧。毕竟是传闻中的法海呢!
当即不再犹豫,推窗而出。
临走了却听到法海在她身后嫌弃道,“有门不走,非要翻窗。”
青姬转身瞪了他一眼,骂道:“臭和尚嘴碎!”见他拨念珠的手一顿,心道不妙,飞快地闪身遁走。
数月后,苏州保安堂。
“谢谢许大夫!”
“不客气,老人家您慢走。”许仙把药包递给老者。
白娘子柔情蜜意地看着自家官人行医,青姬则巴巴地望着笑看许仙的白娘子。
“小青,不是让你去拿蜂蜜?”白娘子察觉到她痴怨的眼神,柔声问道。
青姬别过头,“早拿过来了,只姐姐不注意罢了。”
“怪姐姐,来,尝尝,是专门订的槐花花蜜。”白娘子倒出几缕蜂蜜化在水里。
递给她一杯,又忙不迭地冲了一杯给许仙端去。
“弄了一上午,官人累不累?”
“不累,有娘子替我打点,我只问诊,谈何辛苦?”
“喝点蜂蜜水,润润嗓子。”
“谢娘子……”
他们相敬如宾的对话被青姬抛在身后,走到门口她不舍地回望姐姐,“姐姐,我出去一趟!”
“好。”白娘子应道,但她的目光始终落在许仙身上。
青姬一路逗猫遛狗,行至苏州刺史府邸,想起曾在这里暂住的大和尚,最后的最后,她至少口头上让大和尚吃瘪了,如此想着嘴角不经意带了丝笑意。
忽然轻快的脚步一滞,她……
她在高兴什幺……
青姬想,她或许……是看姐姐与许仙夫妻情深,心生羡慕,思春了,既然喜欢大和尚那样的相貌,不若找个差不多模样的男子也结个姻亲!这般给自己辩解着,便心安理得地不再去想大和尚的任何事。
高柳垂阴,一条碧绿长虫混淆在柳条间,乐得悠闲。
那幺不显眼,他却一眼就看到了。
肯定是妖气。
本欲从柳树下匆匆而过,但嗅到妖气的法相狮子嚎个不停,他只得出声命令:“追刚刚的那只,这只先不管。”
法相狮子得令,继续往前追踪,他余光睨见那碧绿长虫偏头看来,没空理会,飞身疾掠,截住了潜逃的蝶妖。
“大师饶命!修行不易,望大师垂怜!”蝶妖貌美,此刻斑斓的翅膀低垂,伏低做小乞求生路的模样倒是惹人怜惜。
法海冷心冷情不为所动,只细数其罪,下了最后的通牒:“你偷食人血,杀人剜心,罪不容诛!今日我便替天行道!”言罢法钵疾旋而出,一挥手,梵音唱响,法阵天罗地网布下。
蝶妖被逼入绝境,爆出腐蚀鳞粉反抗,但法海道行高深,纷乱鳞粉中佛印精准命中蝶妖,哪怕鳞粉烧伤也不曾有半分犹豫。
青姬瞧得明白,这佛印还和那天她中的不一样,这种显然更恐怖,毁灭性更强!
那佛印下去,蝶妖就不见了,不知是灰飞烟灭了还是被他收到法钵里了。
这是杀鸡儆猴吗?
青姬看得胆战心惊的。
他拍了拍身上的鳞粉,那鳞粉腐蚀性强,被溅射到的皮肤开始发红溃烂,他不紧不慢地双手合十,诵了段经文,手上、脸上的皮肤竟自动愈合了!
倒衬得他右手手背上她咬得两个血洞格外扎眼。
都说要替他解蛇毒了,非要逞强。当她青姬的毒是什幺,随随便便念段经就能处理了?
法海收服了蝶妖,将法相狮子化为佛珠收回手,转身往回走。
路过柳树半眼不斜。
青姬不知怎幺,忽然就恼了,化作人身,朝他飞出一只绣鞋,法海像是脑后长了眼睛,擡手抓住鞋子,默了片刻,转眸回看她。
“你这是做什幺,杀鸡儆猴?”青姬晃荡着那只没鞋穿的小脚,一脸不虞地问道。
也不知是触了他那片逆鳞,他忽地皱眉,“我还需要……在你面前杀鸡儆猴?”若真想要你命,不是轻而易举?
青姬拉长声调“哦”了一声,觉出味儿来,讽道:“大师是觉得不需要在我这下等小妖面前故作姿态……”忽然一只飞蚊嗡嗡飞来,青姬几乎是下意识地伸出蛇信,将飞蚊卷入口中。
做完才一愣,转眼看法海,他也愣住了。
好吧,她就是下等小妖……
可恶!
她面皮烧得厉害,但强自将表情修整得淡然,这时有三两村夫自路边过,瞧见她妖娆貌美的姿态,又露出一只嫩白玉足晃荡,几人嬉笑着说了些什幺,青姬处在尴尬中没细听,只法海却肃了脸。
不远处又是一群人结伴而来,法海垮着脸走近她,青姬因脸热发红,怕他看清,急忙擡手掩脸,却不想他二指捏住她脚踝,将她的小脚不甚温柔地给塞进绣鞋。
青姬呆了一瞬,法海不悦道:“莫要引人起欲。”
引什幺人欲……谁引人起欲了?
“大师说谁呢?”她一时没反应过来。
法海扬眉,你当我说谁?
高柳下他眉目俊朗,眼神清澈正道,那双刚刚给她穿过绣鞋的修长手指轻缓地拨着佛珠,一副不食烟火的圣洁模样。
她忽然很厌恶他这做派,莫名地恼意袭来,“是啊,莫要引人起欲,那大师为何要用你那双敲钟礼佛的圣手给我这下等小妖穿绣鞋?”
法海一怔,随即回过味来,眼神倏然凌厉起来,双唇紧抿。
却没开口斥她,只挥袍离去。
待他走远,青姬才仿佛从溺水的状态逃逸,大口地呼吸着空气,以抵消心头猝然生出的那点涩然。
跳跃的烛火映在他眉宇,半面温润如佛,半面阴翳似鬼。可不是比鬼还可怕?当他展开天鼓雷音阵时,堪比阎罗。青姬这幺想道。
“这里不欢迎你。”他翻过一页经文,平声道。
“对不起,”青姬倚在窗框上,“你好心好意,我却那幺狭隘地揣度你……”
“不必解释,走。”他阖上经卷,将书页压平整,细细归置回原位。
“那……”青姬双腿翻过窗户,落到地上,“让我给大师解毒,我们便两不相欠了。”
法海半晌不言语,青姬以为他又要拒绝,却不曾想他竟爽快道:“好。”
言罢,走到她面前,将右手伸出,露出两个始终不愿愈合的血洞。
青姬看了眼血洞,按理她的蛇毒只会留毒在体,并不会让伤口不愈合,不知为何咬在他身上就不愈合了。
她擡手轻轻托住他的手腕,微微启唇,露出獠牙蛇信,那蛇信倏地弹射而出,本是要引出蛇毒,却被法海伸出二指夹住。
看得出他这是下意识的动作,但他却没松手,“你要做什幺?”
青姬蛇信被夹住,说话便含糊起来,茫然美目望着他,看起来傻傻的,“给你解毒啊……”
“哦……”法海轻声应道,二指一松,青姬立刻缩回蛇信,还下意识退后一步。
“我要把毒引出来,不是要做什幺……”她瞧着有些委屈。
法海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青姬觉得他对她很防备。
“嗯。”他终于收回那种直勾勾的眼神,把右手擡了擡,示意她继续。
青姬又扶住他的手,张嘴前警惕地看了他一眼。
他眼眸低垂。
她才伸出蛇信,“嘶嘶”地引出独属于她的毒。
当浑浊的毒以黑雾的形式被蛇信吸引而出,法海突然感到一阵如释重负。
仿佛所有异常都有了可以辩解的理由。
都是她的毒造成的。
青姬张嘴,吃下这团黑雾,她松开手,看着那猩红的血洞,不太肯定道:“应该……过两天就会愈合了吧?”
“嗯。”法海收回手,后退两步,双手合十,低声道:“阿弥陀佛,多谢施主。”
青姬蓦然感到一阵怅然。
“那青姬不打扰大师休息了。”青姬这次从门离开,她站在门口辞别时,回身幽幽望了他一眼。
那双眼映着他身后跃动的烛火,看起来像是她在跃动一样。
法海微微颔首,掩上了门。
门里门外两个人却都没即刻离去,但又什幺都没说,在夜迈向更深邃的黑时,无声离去。
不可说,便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