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少人睡相这样安静恬淡。
从额顶到鼻梁,缓缓地走下,陡然升至鼻尖,而后骤降,落在人中,接着,嘴唇闭合不算紧,微微翘起,似枯萎但仍不愿低头的蔷薇。
将熄未熄的油灯照亮一角,细微轻飘的屑粉浮于半空,桦木屏风搭拉一件宽大的外袍——属于舒伦。
稍早前,李烜翻了个身,睁眼便是这般景况。
总睡不了了,于是探出手指,沿着冯云景的眉心,虚空描摹。顺畅仿佛古今名家墨宝,油烟墨勾勒出浓纤眉尾。
蕴深鸦黑之中,掺进一点不同。他撑着手,凑近想细细瞧。
“殿下睡不着幺?”
一线密翘的睫毛分开,上下均匀,瞳仁清润,冯云景早已醒了,只是闭目假寐。
李烜躺回去,原来那是一块极小极小的红瘢。素日掩于眉下,非枕边亲近人不能见。
细碎晶莹粉尘盘旋浮动,他咳嗽两声,“成日闷着,有些不适。”
“不如我们出去走走。”
他倏地坐起:“你愿意出去?”
“今日没听他们击锣,想来天色尚早,不会有人发现的。”冯云景道,“殿下的腿伤,不妨碍就好。”
李烜已能下地自如行走,抱来收在角落的御寒衣物,从容地一件件穿好(如今他已经能够分清每一件衣物在身上的位置,将它们整齐叠放)。
而冯云景却让订在身侧的衣扣绊住,李烜见状,坐在她身侧,“让我来。”
这衣裳还是舒伦搜罗来的:洗蓝里子,缀陈年的新白绶。竟还宽大了些,将她大半手掌掩住。
十几颗盘扣依次归位,李烜捏着最后一颗,停下来,“既然你知道我的小名,那我也该知道你的。”
“卑职不曾有。”
“一定有的,想想好不好。”语尽,还有些痴缠的意味。
吃软不吃硬的冯云景于是从头翻锄积底的记忆,真有一个——当年冯慕清的贴身侍女银环叫着玩的。
冯府遭抄家后,再也无人知晓。
“算不得雅词佳韵,怕污了殿下耳朵。”
“说罢,我听着呢。”
过去种种,皆随这短短的两个字浮出。故人四散、生死无踪,同样的事,她再也不愿经历第二次,自然冯慕清也经受不起。
她侧过头,离李烜十分之近,轻轻地念了出来。
最后一颗扣子也钻入小小的线圈,李烜短促满足地笑了,余光中,帐上映着他们的影子,依靠在一处。
“那时你为何不告诉他?”他挺直腰板,好让影子看起来不至于与她相差过多。
冯云景道:“你不喜欢,不是幺。”
融于一体的影子乍然分开,此时他居然庆幸还好她仍处于失明,否则,这副因自己需求得到重视而动容的模样未免太软弱了。
一切的转变,从他救了他,不再将所有柔化他的东西有意藏匿,不复悬殊地位,那道隔开他们的屏障,逐渐消失。
他试着将手臂整个在她背后展开,手掌合拢,指头轻贴她的肩膀,触碰瞬间,慌乱地收回。
“再不出去,有些耽搁了。”
她催促时,并不焦急,仿佛选择不去,也没什幺大不了。
黎明之际,收了压抑沉黑,透着活泼的鸭蛋青,天际缀几颗闪烁明星,不多。他们站在帐外,只呼吸来回,满是干冷,五脏六腑于冰水浣洗干净。
附近的几个毡帐安静矗立,裸露根茎的草地结了一层不算厚的霜,鞋子蹬踩,嘎吱嘎吱,是还未死尽的老草求饶。
他们慢慢走过,向着碎星而去。
冯云景眼疾未愈,于是他理所应当做起了可以让她依靠的帮手,极其小心,极其享受。
藏于袖底交握的手相差不多。也是这时,李烜忽然明悟,短短两月间,身体经历了数不清的蜕变,飞快地迈向成人。
没有意料的惶然,因翻天覆地间隙,还有一个不变的支撑。
——
久等了宝宝们,周五或周六会再更新,周日努力再更新一章(不能确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