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憎恶拥有形状的话——
那一定会是他此刻的模样。
亚夏是在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喊声中醒来的。
他的脑袋还在被棒打过的钝痛中,每一声尖叫像钉子般钉进他的神经,刺得他头皮发麻,意识从浓黑混沌中被生生剥离。
他睁开双眼,映入眼帘的是一根鞭子正在空中挥舞。“啪!”鞭子抽在笼内女孩的肩头,带起一片鲜红的鞭痕。小女孩痛得大哭,哭声凄厉,直刺耳膜。
“再吵就把你剥皮了!”
那个帝国士兵恶狠狠地咒道。
皮鞭抽下去时,空气中瞬间溅起一阵细微的血雾。女孩尖叫的嗓音沙哑得像快被扭断的琴弦,而士兵的吼声却像钝刀剖开骨头般刺耳。
被鞭打的是五岁的贝丝,村里有名的酒鬼卡特的女儿。亚夏看着那个瑟瑟发抖的小身影,记忆中总是满脸泥巴的贝丝,此刻却已瘦得像一根稻草,此刻她的小脸上满是泪水,眼神中流露出恐惧和绝望。她根本不明白,为什幺自己会遭受这样的残酷对待。
她年纪还小,不明白什幺叫做“奴隶”的生存之道,只懂得本能地哭喊。隔壁的朱利安大婶却不一样,她是一名洗衣女佣,经常为一些有点钱的家庭帮工,双手布满了皴裂,察人眼色的生存技能早就刻在骨子里,眼瞧着施虐士兵的眼神越来越不耐,立马冲过来紧紧捂住了贝丝的嘴。
贝丝再也发不出声音,只有恐惧的泪水无助地流了满面,也浸湿了大婶满是皴痕的手。
——真是可怜啊。
亚夏垂着眸,在心中无声地道。
——明明哭了也什幺用都没有,因为这就是“奴隶”的命运啊。
那个士兵看动静消了下去,哼哼两声,终于走开了。
尽管如此,朱利安大婶还是死死地捂住贝丝的嘴,哪怕她的手也在不住地颤抖。
亚夏挣扎着坐起,一动起来全身都痛得不行,但他咬牙没有发出声音,然后冷静地环视了一下四周。四周的环境令他感到窒息,铁笼里弥漫着刺鼻的血腥气味,令人作呕。狭小的空间里,好几个人被挤得紧紧贴着,身体颤抖,面容憔悴,眼神中流露出无尽的恐惧与绝望。除了他、贝丝和朱利安大婶,笼子里还有两个人—— 一个瘦弱的小男孩蜷缩在角落里,泪水无声地流淌,仿佛连哭泣的力气都被恐惧抽走了。另一名妇人则双手抱头,蜷缩在一起,嘴里喃喃自语,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像是在向无形的神灵祈祷。
然而不管做出什幺姿态,映在亚夏眼中不过都只是懦弱和绝望的表现罢了。
——哭泣又有什幺用呢?恐惧又有什幺用呢?
他无法理解这样的软弱,也不想理解。
亚夏努力回忆着脑海中的碎片。在笼子里这几个人,没有任何两人属于同一个家庭。他们所在的这座铁笼,只不过是漫长“战利品”运输队伍中的一环。从前到后,数不清的铁笼和囚车相连,载满了像他们这样的“奴隶”。这些人已不再是人,而是被标价估算的货物。等到运抵帝国,他们不是被贵族随意领走,就是被拖进市场公开叫卖。如果亚夏的猜测没错,村里的成年男人已经几乎被屠杀殆尽,留下的只有无力反抗的老人、妇孺,以及那些有一技之长的铁匠、医生之类的职人,这些“值钱”的人被保留了性命——当然,也只是暂时。
笼子在马车的颠簸中剧烈摇晃,发出刺耳的咯吱声。透过笼子锈迹斑驳的铁栏,他能看到两侧的士兵队列。这些帝国士兵分布在队伍两旁,戒备森严,每人手中都紧握着寒光闪烁的长矛或短剑。他们身披精致的亮银铠甲,肩甲处嵌着深红色的丝带,头戴镶嵌红羽的钢盔,在正午的阳光下耀眼得刺痛人眼。
即使这样,这群士兵依旧显得漫不经心。他们谈笑风生,时不时用鞭子抽打着笼子发泄无聊,偶尔还会故意逗弄囚犯,以此取乐。亚夏感受到铁链摩擦手腕传来的刺痛,但他没有动,只是冷冷地盯着他们。
——艾特里亚。
亚夏在心中,无声地诅咒着这个名字。
这就是将他的一切摧毁殆尽的帝国。
亚夏从小生活在大陆西北方的村庄。 他如今已经8岁了,但从记事起,便常听父亲和村中长辈谈起南方帝国的威胁。那里的人们总爱描绘帝国军队的冷酷与嗜血,说他们如狼似虎,一旦越过山脉,就会毁灭村庄。但对于安逸的村民来说,这不过是闲聊时的茶余话题,仿佛在谈论一场永不会降临的风暴。
西北方绵延的山脉横亘在那里,如一道天然屏障,隔绝了帝国的铁蹄。村民们始终坚信,这道山脉是他们最大的庇护。即便近年来不断传来帝国军队越过山脉的消息,许多村庄惨遭烧杀抢掠,活口被贩卖为奴,他们也只是不以为然地耸耸肩,说:“那是别的村庄的事情,我们离山脉还有很远呢。”南方的威胁在他们眼中,不过是一个遥远的幻影,像童话里吓唬孩子的怪兽。
然而,那个被视作遥不可及的幻影,却以令人措手不及的速度化为了现实。
他闭上眼睛,回忆起早晨他和母亲坐在木桌旁,享受着刚刚出炉的面包和新鲜的山羊奶。母亲的微笑着轻拍他的肩膀,告诉他今天他们可以去河边捉鱼。然而,这一切在远处的烟雾和隐约的喊杀声中突然被打破。父亲的身影突然出现在门口,他的步伐急促,脸色苍白,额头布满了冷汗。“帝国军队来了!”父亲气喘吁吁地说,眼中写满了无法言喻的恐慌,“快,躲起来!”
亚夏猛地从桌前站起,几乎是本能地冲向门外。整个村庄已陷入一片混乱,火光如同恶魔的眼睛,照亮了清晨微亮的夜色,映照出人们因绝望而扭曲的面孔。帝国的军队如同饥饿的猛兽,涌入村庄,所到之处尽是火焰与尖叫。村民们奋力抵抗,然而与训练有素的士兵相比,无论是猎刀还是铁棒都根本不是对手。
他看见父亲用猎刀刺伤了一个士兵,但很快便被另一名士兵的长矛穿透了胸膛。母亲抓住他的手,试图带他逃离。可是,帝国士兵迅速包围了他们,一个士兵凶狠地挥舞着长剑。母亲用自己的身体护住他,长剑刺穿了母亲的身体,但她依然用尽最后的一丝力气将亚夏推开。亚夏跌倒在地,眼睁睁地看着母亲的身体慢慢倾斜,鲜血迅速蔓延,染红了泥土和草地。
那一刻,他感到自己内心的某一根弦断裂了。
母亲的牺牲没有换来任何希望。一个士兵迅速上前,用盾牌重重地击打在亚夏的头部,他眼前一黑,瞬间失去了知觉。当他再次醒来时,周围的景象已经变得陌生——他被关在一个铁笼里,眼前只有一片铁网和冷冷的钢铁。
“……呜呜……”
贝丝又开始低泣起来,嘴巴被紧紧捂住,只能发出低沉而微弱的呜咽。那声音,就如同垂死小鹿的哀鸣,无助又可怜,却最终逃离不了被野兽果腹的下场。
亚夏却没有任何一点想哭的欲望。
不仅如此,他甚至半分恐惧都感受不到。
相反,他只感受到一种深深的憎恶,仿佛整个世界都让他感到冷冽至极。这种冷,如同深海的冰冷,包围了他,剥夺了任何温度。他紧紧握住拳头,指甲深深嵌入掌心,鲜血悄无声息地渗出,可他却感觉不到一丝疼痛,仿佛身体和痛苦已经完全隔离。他的手腕早在昏迷时就被铁链磨破了,鲜血顺着伤口滴落,在冷硬的地面上划出一条条血痕,最终与周围的污泥混成一团。
就在这时,铁笼外传来一阵刺耳的笑声。有一个奴隶被粗暴地拽了出来,几个士兵正用鞭子抽打着他取乐。每一次鞭子的落下,都伴随着撕心裂肺的惨叫。亚夏看到那个可怜的村民在地上扭动着身体,鲜血四溅,脸上满是痛苦。
铁笼外,一名士兵走近,他身穿红色战袍,胸前佩戴着闪亮的分节式胸甲,头戴装饰着红色马鬃的钢铁头盔。他高高在上地俯视着他们,咧开嘴笑,露出一口肮脏错乱的牙齿。
“废物,”他冷笑道,“你们也想下来试试看吗?”
笼子内的几个人立刻像见了鬼一样,疯狂地往角落里缩去,目光中满是恐惧和绝望。
亚夏却缓缓擡起头,冰冷的目光锁定那身披红袍的士兵。他的嘴角掀起一丝弧度,声音低得像从地狱深处传来:
“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