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越高中毕业后,李旻很快投入了下一届竞赛班的教学中。表面上,她的生活并未发生太多改变,依旧是星城附中化学竞赛组那位稳重得体、教学严谨的老师。然而,私底下的她,却总会在不经意间想起陈越。
实验楼的落地窗将夕阳折射成棱镜光谱,李旻望着新一届竞赛生伏案的背影,消毒水气味裹挟记忆翻涌而来。那些与陈越共度的深夜突然在视网膜上显影:少年调试分液漏斗时绷紧的腕骨,讨论晶体结构时睫毛在眼下投的扇形阴影,还有平安夜他即兴弹奏《Merry Christmas Mr. Lawrence》时,钢琴键上跃动的光斑如何与窗外飘雪共振。
中秋前夕,星城附中的化学竞赛组召开了一次年中总结大会。会议室里,几位竞赛组的老师围坐在桌旁,气氛并不轻松。墙上的竞赛成绩统计表和学生获奖名单挂在那里,提醒着每个人,这个学期究竟经历了什幺。
大会上,冷气出风口嘶嘶作响,教研组长周择宇用教案敲了敲投影幕布:“去年国际赛与金牌的0.7分差距,暴露出某些指导环节存在重大疏漏。”李旻凝视着会议桌木纹里卡着的粉笔灰,指甲在掌心刻出深红的月牙。好在吴友芳及时跳出来解围,这位实验员擦拭着保温杯沿的水渍,目光却透过蒸汽锁住李旻颤抖的肩线。
会议结束后,李旻一个人走出了会议室。她走得很慢,手里拎着会议记录本,背影显得有些单薄。吴友芳站在原地看了她一眼,却没有追上去。
竞赛组总结会后,周择宇的指责和话中有话的暗示,如阴霾般笼罩着李旻。更让她难以忍受的,是那些与陈越相关的回忆,在熟悉的场景中不断浮现。
批改作业时钢笔尖总在\"越\"字偏旁洇开墨渍,走廊转角会幻听玻璃棒轻敲烧杯的脆响,甚至女儿们讨论三角函数时的侧脸,都让她想起那个总爱用数学公式解化学题的少年。李旻开始绕开第三实验室——那里封存着他们改良的恒压滴液漏斗,石英玻璃上或许还残留着陈越校准PH值时呵出的白雾。
她明白,无论表面多幺平静,都难以真正摆脱陈越的影子。那些记忆,刻在校园的每一面墙上,每个角落都会勾起难以释怀的过往。
若想与过去和解,就不能继续留在这里。
那段时间,李旻开始认真考虑几年前沪市那所私立学校抛出的橄榄枝。高昂的薪资、丰厚的待遇,还有对她教学能力的高度认可——这些都曾让她心动过。可是,当时的她选择了妥协,因为她有丈夫的事业要考虑,有双方父母需要照顾,还有年幼的孩子需要一个稳定的生活环境。
“另起炉灶”“重新开始”——这些早已被封存在心底多年的词句,突然间又浮现在她的脑海里。她开始问自己,是不是到了该改变的时候了?
几天后,李旻终于决定和丈夫李海鹏谈谈。
“海鹏,有件事要商量。”李旻关上哗哗流水的水龙头,蒸腾的热气在她眼镜片上蒙了层雾。两个女儿卧室的门缝里漏出英语听力练习的机械女声。
李海鹏从手机屏幕擡眼,汤勺在凉透的冬瓜排骨汤里划出一道弧线:“你说。”
“沪市实验学校又来邀请,聘书条件比三年前更优渥。”她将沾着洗洁精泡沫的聘书复印件推过餐桌,“基础年薪是现在的五倍,解决孩子学籍,高考压力也比星城...”
李海鹏皱起了眉头,放下手机,“又提这个?我一时半会肯定动不了,父母也都在这里,你一个人带着孩子过去怎幺行?”
“这些我都考虑过了。”李旻已经预料到他会这样回答,语气依旧平静,却带着些许急切,“妈答应跟我过去陪读,你不用现在就调动,可以慢慢规划。”
“旻旻,”李海鹏转过身,语气依然温和,但没有松动的迹象,“我现在是总工程师,积攒下来的资历、人脉资源,换一个地方就意味着重新开始,这些年努力全都白费了。”
李旻看着他,心里有些无力,她能理解丈夫的职业考虑,但这种似曾相识的局面让她感到窒息。“可你有没有想过,孩子呢?现在星城各高中卷到学生经常刷题刷到半夜一两点。”
李海鹏松了松领带,这个动作让李旻想起他评高工职称答辩时的模样:“教育投资要看长远效益,现在吃点苦...”
“吃苦和透支是两回事!”她打断他,发现丈夫衬衫第二颗纽扣线头松了——这是十年前他刚入职时她熬夜缝的。“沪市的私立学校不仅待遇高,孩子也能有更多的选择。”
“旻旻,”李海鹏看着她,脸上露出复杂的神情,“我会更努力工作,让这个家更好。你不需要考虑收入问题。”
李旻听到这句话,手不自觉地攥紧了衣角——这种类似承诺的话,早在很多年前就听过。那时他说服她放弃读博一起回星城时,也是用类似的话来安抚她。
她本以为自己能够接受这种安稳,能够依赖他为她撑起的这个家。但多年后,她却发现,这种话的背后,隐藏着的是理所当然的要求——每次当事业与家庭发生冲突时,他都让她退一步。
“可这是关于孩子的未来啊……”她压抑住心头的烦闷,尽量让自己的语气保持平静。
李海鹏看着她的脸,沉默了片刻,“旻旻,我从来都不是站在轻松选择的人。我的每一步,都是为了让这个家稳稳当当地走下去,而换地方,意味着把所有积累毁掉。”
“我呢?”李旻终于忍不住问了一句,声音低了下来,却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情感,“你有没有想过,我想要什幺?”
“你想要的,不就是安稳的家庭吗?”
不锈钢锅盖上的水蒸气凝结成珠,顺着橱柜边缘坠入洗菜池。李旻注视那些破碎的水膜,忽然看清自己倒影里支离破碎的十年。
那晚,两人理性的人最终没让对话走向争吵,但也未能达成一致。
几天后,李旻将离婚协议书递给了李海鹏。这次,她没有试图说服他,也没有再去谈好处与坏处。
“旻旻……”李海鹏震惊得看着她,“你真的想清楚了吗?”
“是,我想清楚了。如果我们看不到同一个方向,那就不要彼此为难了。”她轻轻转动婚戒,将它取下来。
李旻签完离婚协议时,窗外的悬铃木正在坠落今秋第一片黄叶。她想起曾经演示过的分层实验——当乙醇与水混合时,密度差异会让它们永远界限分明。周择宇的问责沉在底层,女儿们的埋头苦读悬浮中层,而那个心中始终未曾想明白的问题,终于浮上清澈的表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