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三毕业后的初秋,陈越踩着报送协议的阶梯踏入燕园。以老校长名字命名的书院,金字牌匾在阳光下灼灼生辉,他却觉得那些笔画像手术缝合线,将未愈的伤口强行闭合。
开学典礼当天,他作为前奥赛国家队成员坐在发言席。礼堂穹顶的彩绘玻璃将阳光滤成教堂般的圣光,台下五十张年轻面孔在光晕中模糊成色块。陈越的声线平稳如滴定管中的标准液:“大学是探索真理的新征程...”喉结却在领口投下的阴影里无声滚动。当他迎着掌声回到座位时,后背布料已被冷汗洇出深灰的云斑。
手抖的毛病始于十八岁生日那夜的锥形瓶碎裂。此刻他藏在桌下的右手正以微妙频率震颤,像精密仪器里脱轨的齿轮。高三无数个深夜,实验室日光灯将他的影子钉在试剂架上,滴定管里的酚酞明明灭灭,如同他逐渐崩解的化学信仰。最终他在志愿表上勾选数学系——那些冰冷对称的公式像透明的玻璃罩,能把记忆里的刺鼻试剂味隔绝在外。
大一时,陈越的日子并未因为新的领域而好转。数学的逻辑让他觉得脑海清明,但生活的其他部分依然昏暗不堪。他的睡眠问题也从高三延续到了大学,每一个夜晚,都像是试图从梦魇中挣脱的拉锯战。
倒下的试剂瓶、被玻璃划破的手,还有她的脸——这些画面反复在脑海中闪现,让他无处可逃。
陈越不想吵醒宿舍里的室友,于是他开始一个人深夜出门,未名湖成了他的港湾。那里的湖水在夜晚微微起伏,湖岸的垂柳在风中摇曳,月光洒在水面上,带着点冷清和疏远。他沿着湖边一步步地走,鞋底轻轻地踩在石子路上,偶尔停下来,将目光投向湖面,试图借此让心慢慢平静下来。
但湖水的宁静终究无法抚平他的内心,他试图将脑海里的一切推开,告诉自己——早就结束了,那个人早已不在。但记忆的潮水却一次次将他淹没。
转折发生在寒露过后的某个凌晨。当室友周子安被卫生间持续的水流声惊醒时,月光正斜斜切过陈越空荡的床铺。这种异常持续到第四天深夜,他在晾衣架上收衬衫时,撞见陈越正从楼梯转角浮现——单薄卫衣领口泛着夜露的潮气,下眼睑泛着青灰,瞳孔里蛛网般的血丝在廊灯下无所遁形。
“要帮你带早餐吗?”周子安攥着衣架,让问句轻得像片羽毛。
陈越侧身掠过时带起细微的气流,他脖颈后的碎发被汗黏成锐角:“谢谢,不用。”
次日下午的班会后,周子安在书院天井堵住了辅导员。木樨树的阴影在他脸上摇晃:“陈越最近...凌晨三点还在未名湖晃荡。”他扯了扯书包带,“上周三我起夜,看见他对着洗手池干呕。”
三天后的傍晚,陈越被留在空荡的教室。暮色透过木格窗棂,在辅导员手中的玻璃杯上折出菱形光斑。“听子安说你最近睡得不好?”她将温水推过桌面,杯底与木纹接触时发出轻微的叹息。
陈越的拇指在杯口划出半圆,水纹将他扭曲的倒影撕成碎片。
“心理咨询室提供决明子茶,安神。”她翻开工作手册,某页夹着张烫金书签,“要不要我陪你去看看?”
陈越的喉结在阴影里滑动。走廊传来模糊的嬉闹声,有桂花香气从窗缝渗进来,混着辅导员袖口淡淡的檀香。当他终于点头时,夕阳恰好掠过书院飞檐,将他的睫毛在脸上投出栅栏般的阴影。
陈越还记得,第一次走进心理咨询中心,那里的米白色窗帘滤进柔和的晨光。他的指节在膝盖处绷出青白棱角,仿若稍一松懈就会坠入虚空。咨询师将陶瓷杯轻轻推过胡叶纹桌布,杯底与木桌接触时发出雏鸟破壳般的轻响。
“我们可以从任何让你舒适的话题开始。” 声音像浸过温水的棉纱。
陈越盯着窗帘缝隙间游弋的尘粒,直到电子钟跳过三个数字格:“半夜总会醒。”喉结在颈间划出艰涩的弧度,\"像有闹钟卡在...这里。\"他忽然按住胸骨下方。
\"这个闹钟响了多久?\" 问句轻得像测量天平归零时的游码。
“一百八十一天。”陈越的指甲在扶手绒布上犁出沟壑,\"从今年春天开始。\"
咨询师的钢笔尖在纸上悬停,墨迹在某个瞬间晕开细小星芒:“那天有什幺特别吗?”
咨询室的中央空调发出蜂鸣器般的震动。陈越的肩胛骨突然抵住椅背,仿佛实验台束缚带骤然收紧。他的视线穿过咨询师肩头,定格在窗外某片逆光飞舞的银杏叶上。
“等你想说的时候,” 钢笔与瓷盘相触发出编钟余韵,“随时约我。”
陈越已经回忆不起来那天两个人到底聊了些什幺,但他清楚记得咨询师说过的最后一句话。
“陈越,你的人生不需要一直跑。停下来,面对自己,也是成长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