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四)

从那天起,每周三下午三点,陈越总会准时推开那扇贴着银杏叶装饰的玻璃门。深棕色沙发扶手上被他压出的凹陷,正随着季节推移逐渐加深。

最初几次咨询像在沼泽跋涉。他会把帆布包横在膝头当盾牌,讲述时盯着茶几上的永生花摆件,仿佛那些残酷真相属于另一个平行时空的陌生人。直到某个暴雨滂沱的午后,当他发现咨询师记录本边角也沾着雨渍时,突然意识到对方并非审判者,而是和他一样会淋湿的普通人。

“上周你提到某些不愿承认的念头...”咨询师将温水杯推近五公分。

陈越盯着掌心的月牙形掐痕,指甲在相同位置反复按压:“原来最让我害怕的不是背叛本身。”喉结滚动两次才继续,“是发现自己居然甘愿活在谎言里。”

“具体说说?”

“知道她和张小斌的交易时......”他忽然抓住沙发扶手,布料在指间皱成山峦,“我第一反应是,为什幺爸爸要拆穿这一切。就像小时候发现圣诞老人不存在,却坚持把袜子挂在床头。”

空气里浮动着加湿器的水雾。咨询师把钢笔轻轻倒扣在记事本上。

“明知道选拔赛的数据有问题,却假装相信她的解释。”陈越的冷笑惊飞了窗台上的麻雀,“甚至在国际比赛结束后,我们在酒店又发生了关系,我企图用无限的肉体的欢愉来麻痹自己,来回避这半年以来的痛苦,以及掩盖自己依旧爱她的事实。”

空调吐出白雾,咨询师适时递上毛毯。

“父母教我做人要正直善良,有责任感,遵守规则,走正确的道路。”陈越用毯子裹住颤抖的手,“可我骨子里是团橡皮泥。当她揉捏我时,我竟为这种变形着迷。”

他突然擡头,瞳孔里晃动着溺水者的光,“您知道长期飘在半空的人,抓住救命绳是什幺感觉吗?哪怕那是条绞索。”

咨询师笔尖在“漂浮感”三个字上洇开墨点。

“从小我一直觉得自己和这个世界隔着一层薄膜,我找了很多很多办法,去运动,去参加乐队,去创造音乐,企图用一些实体感更强的行为来让自己感觉到离这个世界更近一点,但这些都收效甚微,直到……我遇到了她。”陈越挽起袖子,露出手背淡淡的疤痕,“和她做爱的时候,我才体验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真实感,仿佛有一条紧密的脐带将我和这个世界紧紧联系在了一起,让我不至于随时会飘走。”

咨询师将纸巾盒移到两人中间:“你似乎对自己特别苛刻。”

“因为我背叛了十几年来坚信的东西。”陈越突然笑起来,眼尾泛起血丝,“从小到大我都是好孩子,但近来我总在想——或许当坏孩子更轻松。”

“陈越,你刚才说你背离了价值观,也提到了‘正确’,”咨询师微微前倾,“那你认为,这个世界上真的存在一种适用于所有人的、绝对的‘正确’吗?”

陈越擡头看向他,眼中透着迷茫:“什幺意思?”

“我想说,世界上的事情其实很少有绝对的答案。”咨询师停顿了一下,指了指窗外,“你看,窗外阳光明媚,但这间屋子里,也必然存在着照不到阳光的角落。它们都是客观存在的一部分,不是吗?”

陈越顺着他的指示看向窗外,窗外是京大校园里常见的景色,几栋灰色的教学楼掩映在绿树丛中,午后的阳光洒在树梢,将树叶染成一片金黄。

“人性是复杂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光明面和阴暗面,你并没有选择以自我欺骗的方式彻底逃避,而是试图去剖析自己,去理解自己的行为和情感,这本身就说明,你在积极面对这一切。”咨询师转动着桌上的地球仪,让另一面暴露在阳光下。

陈越没有接话,只是怔怔地出了一会儿神。

“所以,陈越,不需要把自己和‘完美’划等号,更不要轻易给自己贴上‘坏人’的标签。每个人都有裂缝,都有不完美的地方,但裂缝正是光照进来的地方。”

陈越怔怔地看着窗外的银杏树,初秋的风正卷起第一片金黄的落叶。当他起身离开时,破天荒地把歪斜的靠枕摆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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