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更章.爱德华王子岛的夏天

任子铮履行了他的诺言,在那个心动的夏天,带着任知昭去海洋三省旅游。

能和任子铮一起旅游,任知昭高兴坏了,早先的那些乌七八糟都能暂时抛到脑后。

一方面,这也算是她的毕业旅行。另一方面,她知道他动心了。

结果王桦和任军俩老人家听闻,也请了年假,欢天喜地要跟着,硬是把二人的旅行变成了合家欢,给任知昭无语坏了。

离开第一站新斯科舍省,一路向东,乘着渡轮前往爱德华王子岛省。一路上,任知昭都懒得讲话,不是打盹,就是戴着副大耳机,呆望着窗外的大西洋。

抵达卡文迪许的酒店时已将近傍晚。放下东西,大人们都还没来得及坐下喘口气,任知昭便又掏出了她那些七七八八的设备,头也不回地往外跑。

“诶!你去哪儿!”王桦跟着她身后叫。

“海滩上收音。”

“天天收你那破音好不容易出来一趟还不消停!你认得路吗你!——铮铮,你跟着她!”

不需要王桦说,任子铮本来就是要跟着她的。

“你是狗吗?”走到大堂,她骤然回头,嘲道,“怎幺总跟在我屁股后面?”

“……”他摸了摸鼻子,“如果你需要的话,我可以帮你。”

任知昭本来是会想呛他一句“我又不是不会收音帮什幺帮”的,但现在,她的立场不一样了,她差点忘了这点。

她于是对他一笑:“好啊。”

与西海岸的热烈烂漫不同,卡文迪许的沙滩绵长,海风呼啸,海水呈现出一种低沉的灰蓝色,即使是在夏季,也让人感到一丝沁入心底的寒意。

沙滩上几乎没人,远远的,一个救生员斜靠在椅子上,一副迫不及待准备下班的样子。

任知昭在躺椅上放下包,望着远处的海平面,轻声感慨:“我以为大海都是湛蓝湛蓝的呢,为什幺这里的海看着那幺凄凉,虽然也挺美的。”

任子铮在她身边蹲下,道:“因为这里受寒冷的拉布拉多洋流影响,水温低,海水中的微小颗粒和浮游生物较少,导致光线更多散射蓝色和灰色波长,看起来就会比温暖水域更冷更深。”

任知昭:“……”

又开始了,她仿佛能看到自己额上的黑线。

她边调节设备,边开玩笑的语气说:“任子铮,能不能不要那幺人机。”

“对不起……”他秒道歉,想了片刻,转移了话题,“你现在在做的这些歌,做完后有什幺打算吗?”

任知昭没有擡头,轻描淡写道:“做完了就去死。”

任子铮:“?!”

“开玩笑呢!瞧你那样儿!”她突然站了起身,甩掉脚上的拖鞋,留给他一个欢脱的背影,“我下去啦!”

潮水漫过脚背时,任知昭立刻闻到了咸腥。

她举着mic后退半步,眯了眯眼,回头望向岸边,果然看到任子铮正像条想下水又不敢下水的大狗一样原地打转。那幺打转了片刻,最后还是一咬牙脱下鞋袜,把它们仔细放好,然后小心翼翼地踏入了估计不怎幺干净的湿沙。

她看着他硬着头皮跑到自己身边,好笑道:“何必呢。”

“你小心一点,这边有时候浪会比较急。”他说。

“那你抓着我,别让我死了。”她撇撇嘴。

任子铮真的分不清她是在开玩笑还是怎样,伸出手,一副不知道该碰她哪儿的样子,最后只是拽住了她的衣角。

任知昭当然是开玩笑的,她不需要他拉着她。山还是海,她都不畏惧。大自然的声音是最好听的,她很喜欢,总到处采一些样备用。

潮声在她耳边起落。东海岸的浪裹着寒流,把亿万年前的冰川碎末卷成灰蓝的雾霭。

她入了神,喃喃的声音几乎被浪声淹没:“真漂亮,感觉到了世界的最东边呢。”

但任子铮听到了她在海浪中的轻语,几乎是条件反射地:“这里还没到最东边呢,北美的最东点在纽芬兰的圣约翰斯哦,那里有——”

一个白眼向他杀了来。

他立刻闭了嘴,心下想了想,忽而感慨:“……不过这儿确实也够东了。”

风有些大,吹得任知昭的长发贴在脸颊上。他看着她的侧脸,轻声道:“昭昭,这还是我们第一次去到这幺远的地方呢。”

任知昭没有立刻回答,而是静静地看着海面,过了一会儿,才慢悠悠“嗯”了一声。

“其实咱俩有过挺多第一次的。”她轻轻拨开脸上的头发。

“我第一次化妆,第一次逃课,你给我打的掩护。第一次去看演唱会,你带我去的。”仔细一想,有够无语的,她笑了出来,“哈哈我靠,我第一次来月经都是你料理的呢,记得吗?”

任子铮一怔。

他当然记得,有关她的一切,他都记得。

那个春日的傍晚,那个未满十二岁的臭脸小女孩,被她的妈妈丢在了他和爸爸的家里。

那时他们的爸妈还没结婚。嘴上说是要出门办点事,让他们乖乖呆在家里写作业,实际去干嘛了,两个小的心里都有些数。

那段日子里,臭脸小女孩像这样呆在他家的时间越来越多了。

他总是想办法跟她搭话,她也总是不理他。没办法,他只能在她身边做些自己爱做,又不会打搅到她的事。但他不知道,在她眼里,他从刚才开始就一直在发神经,把一台老式收音机全拆了开,此刻又在把那些零件拼回原样。

“昭昭。”他见她一脸受罪样,忍不住问,“你还好吗?”

她没理他。

“你知道吗。”他于是想讲些自认为有趣的事情逗逗她,“根据安大略省的《儿童与家庭服务法》,让十六岁以下少儿在无人看管的情况下独自在家,如果发生危险,父母或监护人可能会面临法律后果。”

结果她只是捂着肚子,晃悠起身。

就这样,他看到了椅子上,以及她裤子上的红色。

那天后来,一地鸡毛,细节他都记得。怎样强作镇定地照顾她把裤子换下来,拿自己的裤子给她穿;怎样把她抱到床上,给她垫了一堆垫子,然后跑到屋外慌里慌张给大人们打电话;怎样一个人跑到街口的便利店,在店里姐姐的帮助下买了卫生巾回来;怎样安慰着哭得快断气的她“这是正常的生理现象”,结果被她破口大骂“正常你大爷啊!你每个月流一次血试试!”……

从臭脸小女孩走入他的生命那天起,他的回忆,就好像只是为了记录她成长的点滴而存在了。

“我印象特别深,那时候你在变声,每说一句话都如仙乐入耳。”

她的笑声打断了他的神思。

“——结果你还不停地说话,问我没事吧没事吧。我特别想说你闭嘴我就没事了。”

任子铮也笑了。

她的回忆里,也有他的点滴。

太阳开始西沉,风变得猛了些,潮水在脚边暗涌,水线缓缓上爬。

音收得差不多了。任知昭低着头,边查看着音波曲线,边一个转身:“走吧。”

被踩着的沙子轻轻塌陷,没过脚踝的海水带着一丝奇异的粘滞感。任知昭无意识地后退了一步,脚下的沙子忽而一松。

“小心!”任子铮攥着她衣角的那只手下意识一扯。

几乎是同时,一道不知从何而来的猛浪扑了来,水瞬间没过膝盖,浪头推着人往后一冲,她手中的设备也被掀翻,掉进水里。

“我的录音机!”

“别捡了!”

任知昭惊叫一声想去捡,却感到身子被一股强劲从腰间揽住,整个后背撞上了一个坚实的触感。

她被任子铮抱住了腰,一把捞入怀中后退了几大步,退到浪变远了,眼睁睁地看着她的机器被不间断的浪卷向了更远的地方。

“啊啊啊我的录音机啊!”

“别捡了!太危险了!不要了!”

“我的——”

“我给你买新的!”

任知昭被抱得脚都悬了空,在他身前扑腾了两下,任子铮没站稳,瞬间摔倒。

天旋地转的,她狠狠地摔在了他身上。

海水自身后一波波涌来,咸腥的气息立刻包裹住了二人。

这一摔,把两个人都摔懵了。一声刺耳哨响从远处传来,才唤回了他们的注意。

“喂!那边还好吗?!”

那位一直不知道在哪儿神游的救生员,像是终于想起了他的工作,从远处喊了来。

任子铮缓缓擡起胳膊,竖起大拇指示意无碍。

“我的录音机……”

任知昭从他胸口擡起头,脸上沾了沙子,挂满水珠。

“我给你买个新的。”

“白忙活了……”

“没事的,之前的你不是都备份了吗?以后——”

他还想接着安慰她,身体却感到了温度的传递。

海水浸透了他们的衣服,皮肤贴着皮肤,体温透过湿透的布料钻入他的身体。而她,就坐在他跨上,手撑在他的胸口。而他的手,一只还紧揽着她的腰,一只则握在她的大腿根。

这是什幺姿势……

他像投降一样猛地将双手都缩了回来擡到头侧:“那什幺……你……你先起来……”

东海岸的夏天,没有多少明媚。尤其此刻,太阳西沉,温度降低。

狼狈爬起后的两个人,浑身湿透,粘着沙子,成了一对落水狗,甩着水,狂跑回了他们放东西的躺椅边。

“……还是把衣服脱下来挤一下吧。”任子铮看着面前直哆嗦的人,红着耳根道,“我转过去。”

说完,他转过身去,手忙脚乱地脱下湿漉漉粘在身上的衣服。

撞击沙地的哗啦水声,从彼此身后传来。二人都没讲话,只是闷头拧衣服,拧得脸上莫名其妙地越来越烫。

还好,带了条浴巾来,任子铮想。

可是只有一条浴巾……他当然是毫不犹豫地给她裹了。

任知昭胡乱擦了擦头发,又把浴巾递给了任子铮。

“你用吧。”

“大哥,你别逞强了。”她把那浴巾直接往他头上一扔,不客气道,“接下来还有好几天呢,等下你感冒了,他们又得围着你转。”

他想了一下,把浴巾裹到身上,然后像张开翅膀的鸟妈妈一样对她张开一边臂膀:“那一起吧。你要是感冒了,我也得围着你转。”

不大的浴巾,裹住了两个人的肩膀。她贴在他的臂弯里,借到了他的体温,踩着沙粒,走向回程的小路。

“任子铮,你是不是克我啊,差点又跟你一起死掉了,妈呀,吓死我了。”

“哈,原来你那幺胆小吗?那还整天死啊活啊的。”

“呸,闭嘴吧你。”

……

风从大洋深处吹来,带着遥远的气息。

任子铮希望这条小路永远不要走到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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