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到第二盏茶时谢泱才姗姗来迟,谢昭不方便亲自去,她便大大方方拿着长公主令牌去把蒲渝拎了回来,简直是把狐假虎威发挥到极致。她是畅通无阻,蒲渝被挂在马背上颠到差点吐血。
谢昭怀疑谢泱就是故意的,却也没说什幺,谢泱不喜欢她是情理之中的事,她凑过去替谢泱那匹爱马编辫子,这匹白马是谢泱亲自喂大,光下毛色粼粼。顺滑至太易散,每天侍女都要重新编一回,这样出去跑一趟又跑散了。
“就没人说长公主府的当街纵马?”谢昭疑惑。
谢泱嘴里塞着糕点,吐字含糊:“我怎会坏了公主好名声?”
那就是慢慢走的,只能赖她身体太弱。谢昭绑好最后一道麻花,这才回头望向蒲渝,她今日束了发,这角度能看见她后颈凸出一节不屈的骨头来。没人叫她起来,她便只好强忍着喉间腥气跪着,摇摇欲坠的样子,看着马上就要跌下来一卷草席擡去乱坟岗。
她略过蒲渝身侧,提醒谢泱注意嘴边沾了糕点,挥挥手为蒲渝赐座,绿桃把茶杯砸在桌上,那三千人中有她一同长大的邻家兄长,那样一场大火过后连尸骨都混在一起,只好替他的未婚妻捧回一盅战旗烧来的灰。
就算家国有别立场不同又怎会给这女人一点好脸色?不在水里下毒已经是长公主府大度了!
而谢昭明摆着偏袒自家侍女,长公主敬她,茶水如何她也要端起来谢恩,蒲渝擦净桌上的水渍将茶水一饮而尽。
竟是姜茶。
她目露错愕,喉间的辛辣与暖意交织,仿佛一把火从胃里烧了上来,驱散了方才在马背上颠簸带来的寒冷与惧意。她擡眼看向谢昭,对方却已转过身去,正与谢泱低声说着什幺,仿佛刚才那杯姜茶不过是随手之举,无关紧要。
当然确实无关紧要,她把蒲渝要过来只是因着长越密信上的名单独独没有她的名字,换言之长越只是送个靶子来,要杀要剐冲着她去,万不可伤了他们那位太子。
虽说蒲渝作为谋士并非君子却也不该这样为天家枉死,谢昭指尖点了点她:“从今日起你便是我的宠侍,知道吗?”
分明是通知,于是蒲渝跪下谢恩,俯身为昔日仇敌叩拜三响,力道之重额心都发红。谢昭正欲旋身而去,却被她一声公主喝住,再回首望她,只见她一字一顿:“请公主留步,我有东西要给您。”
谢泱皱了眉,很是不满她这样子,却也没说什幺,先一步离去。后院转而只余下她们二人,谢昭伸手拉她起来,鎏金坠子在阳光下熠熠扎眼,她干脆让蒲渝坐在自己身旁,摊开掌心等她开口。
蒲渝自袖间抽出一枚金筒,珍之重之:“此乃袖金术。”
此话一出即便是谢昭也眼睫一颤,袖金术乃长越皇家秘术,几乎见血封喉,两人距离不过一尺,若是蒲渝方才心念一动便可取她性命。登时出了薄薄一层冷汗,却对她粲然一笑:“长越皇家秘术,怎会在你手里?”
两人曾隔着尸山血海对望,蒲渝如何不懂谢昭在想什幺,袖金筒里十二枚毒针,最后一根是用来给她自己送终的。谢昭见她不说话,揉了揉她僵硬的耳垂:“这样卖主求荣也不怕又看错人?”
蒲渝不言,只落下一滴泪。谢昭见不得女人在她面前泪眼汪汪,不再刺激她,收下袖金筒亲自送蒲渝回房,蒲渝轻轻牵住她袖角,很得意地回头看了一眼那盏大半都撒在桌上的茶。
名义上是宠侍,荷草给她安排的院落与薛家女儿很近,谢昭安顿好她又去旁观嬷嬷教导,堂堂长公主竟偷偷坐在屋顶,看嬷嬷手里的戒尺把人一路打到房门口纠正爬时体态。薛挽舟年岁稍长,又得了管教,身姿也更漂亮些,从上往下看真像披了纱幔的猫,薛菁菁还是个小姑娘,哪能指望她心甘情愿侍人左右,扭捏也别有风趣。
不知不觉真是养了满院的女人,怎幺会这样,谢昭扪心自问,她一开始是这样准备的幺?她明明记得她幼时曾暗下过决心要为无处可居之人撑一把伞,这群人……勉强也算吧。
她衣摆略过不知道谁为鸟雀搭的巢,眼尖看见里面的小金牌,春时侍女们给自己找事做,但当时不是说好迎的是喜鹊幺,怎幺来的是乌鸦?好在长公主府福泽深厚。
倒也没找人赶这窝鸟。
谢昭弯腰拾走那枚金牌,想了想留下耳坠上的琉璃珠子,她不平白欺负小动物,毕竟鸟雀比人有谱灵性多了。
不过足尖一错她便已飞出去,今日收留蒲渝实在是无奈之举,不曾与姑娘们商量,当下还得去哄人开心些。照理说蒲渝死得越凄惨她当锣鼓齐鸣才是,可她再怎幺心思恶毒不得好死也该死在战场上,叫君主磋磨死实在是太过难看,搞不好还要给云徽扣上帽子。
明日宫中设宴,若是蒲渝在列她都怕谁酒吃多了给她当胸一刀,周家那个小祖宗就挺棘手。不过是女扮男装得了些名头混到她部下,俨然一副时时刻刻等着越过她再邀功给她个惊喜的样子。
她一面敲绿桃的门一面思起那张脸,明明看着挺聪明的一姑娘,怎幺脑筋不拐弯呢?绿桃跟了她太多年,久久不开门她自会翻窗,那眼眶红得叫人不忍心安抚她,于是又是赐下东西去再细细哄着。她抚过绿桃哭得干巴巴的唇,心软得不行,发自内心觉得自己太过假慈悲了些,那三千军士的家眷都是她安顿的,自然知晓绿桃把他视作亲兄长,只承诺说有朝一日蒲小姐把身子养好了许你刺她一簪。
三千条人命只值一簪幺?
这承诺太缥缈,谁也不知道何时才能实现,却已是她能给绿桃最好的,也是她与蒲渝商议好的结果。让侍女刺她一簪子总比让小周将军来一剑得好,谢昭摸了摸她细润的脸,道好了,这两日你好好休息。
纳蒲渝入府这事她做得不太隐蔽,只得说是余恨未消要带回来好好招待一番,不过一日便传遍了都城耳目。夜半两更剑锋直抵她侧颈却并无杀意,反倒抖得让人发痒,谢昭忍了又忍也不见她说话,施施然从帐里弹出个戒指。对方显然不曾设防,短促地叫一声,那声音戛然而止,谢泱掀开帷幔坐在她床上一扬下巴。
真是念着谁来谁,来人正是周家小女儿,她真以为自己能神不知鬼不觉潜入长公主府,连夜行衣都不穿,隔老远就能听到她玉佩叮当。谢泱太快,出手就点了她哑穴用衣带捆起来,周杼此时只好扑在底下,两手都被束在腰后艰难地找平衡点,像只刚出生腿脚打滑站不起来的小马驹。
难堪得紧,周杼耳根一路红到胸口。
谢昭反手施剑挑起她下巴,又拨开她衣领,比她方才手稳的多,“小周将军拜访未免太没礼貌,为何不让人通报?”语罢才想起她如此说不了话,看她眼中怒意通红,心道并非一时能解决,干脆扔了剑让荷草把人带走。她这性子实在乱来,长长教训是她活该,谁给她胆子剑指长公主?明日岂不是要行刺皇帝。又看到谢泱身着里衣,只吩咐说就当抓了刺客关起来,语罢她看也没看周杼一眼,拉着谢泱把床幔放下了。
纱幔彻底合上前谢泱在周杼愠恼的眼底捕捉到一抹错愕,她抿着嘴笑了笑。
谢昭已经不太困,转身握住谢泱冰凉的手,问怎幺不多披身衣服,她又不敢真的出手。她身边这几个人人论身法都不比周杼差,自己更不是吃素的,谢泱身子骨还未好全,万一受了冷风又要辛苦。谢泱笑意未散,却仍旧不满为何谢昭这样娇惯这些人,薛家是蒲渝是周杼也是,要她说敢夜闯长公主府干脆剐了丢去乱葬岗,她连草席的银两都不想出。
她浑然不觉自己这话说得更是骄纵,谢昭心说到底谁是公主?各个都要顺毛摸,她伸手抚上谢泱胸脯,问伤可好了些?谢昭往后躲,时至今日她还是不太习惯让人摸来摸去,尤其是对上这双看上去格外真切的眼,哪怕是彼此的第一启蒙还是无法熟视无睹。谢昭避开伤处捏了捏也没等到她回话,一下把她搂进怀里,谢泱偶尔的孩子气让她感怀,她自小养在身边,有种残忍的天真。
两人长发披散在床铺,彼此纠缠不清,在谢昭身边总是睡得很好,昏沉间她想起两人平日里挂着一模一样的香囊,是她亲自采配的,为何她总这样叫人安心。
其中缘由无人能讲清,星色长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