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姜婵阖上门扉,正趁着天光未亮,蹑手蹑脚穿过白露未晞的草丛,她手上端着木盆,盆里赫然是她的贴身小衣。

这两日她与王婆子挤在一处,日日听她骂骂咧咧,她方才不过是想趁井边无人,将自己贴身衣裳洗了,却被王婆子没好气地骂吵人睡觉,姜婵寄人篱下不敢顶撞,只好衬夜色深浓,来溪边浣洗几件衣裳。

此时她鞋袜尽湿,夜凉山风中冻得直打哆嗦。

水面倒映出少女娇艳的脸,既似余秋霁,又似姜婵,月影混着破碎的水面,如梦似幻。

过了许久,姜婵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眼中泛起氤氲水汽。在教坊司的日子明明经年遥远,却恍如昨日,不断盘桓在她脑海之中。鸨母那凶狠的皮鞭、数九寒冬里那兜头的冷水,被打得奄奄一息的女人夤夜用一领芦席卷起,埋入城郊的乱葬岗子……

昨日不知徐母从哪处探听到了她的消息,托人给她递话,道已置办了一口薄棺来将其亡夫殓葬,让她赶紧回去。凭借这原身的记忆,徐家人虽非豺狼虎豹,但也差得不离,这是要诓骗她回去,好将她早早卖掉吧。

她如今暂可得过且过,但明日即是三日之期已到,那时她再落入徐家人之手,只怕是生不如死。

姜婵的手倏然收紧,十指扣进肉里,阵阵刺痛令她耳鸣,心头艰涩地揪紧。她不甘心!再活一世,她决计不能让自己走上同一条老路,只不过这一回却是她要先发制人。

王之牧见她鬼鬼祟祟,观察了半晌,不过是妇人浣衣,顿觉兴致索然,便要转身离去。

他见她正用冻得通红的双手用木槌捶打衣服,却忽地抱膝而坐,啜泣出声,见她吞声忍泪,王之牧倒是楞了一霎,脸上略有一丝动容,也不知过了多久,许是哭累了,又从悲愤填膺毫无征兆地由悲转静,中邪一般,他下意识摸了摸虎口上的薄茧。

他站在她身后,安静得像他书案上的一尊雕像。姜婵独自又哭又笑,变换多端的是心境的起伏,却不知在她身后,有一双眼正在格外的注意她的一举一动。

似曾相识的向隅而泣的孤家寡人,此番此景,此时此刻,王之牧毫无缘由的生出熟稔之感。

一直哭得伤心的姜婵这时舒展开眉头,刚想起身转头拿木盆,却没料到身后站了个不速之客。

他背着月光的面容里透着冷意,竟比这山林的冷石泉流还寒凉。

一轮团圆皎月从东而出,照得院宇犹如白昼。

她被泪光浸过的眼珠恰似这月下的浅溪,犹如银河清浅,珠斗烂斑,他喉头滚动了一瞬。

“大人好雅兴,今夜月圆,是来赏月吗?”她瞳孔震了震,遂又从善如流的低着头,佯装自若。王大人总是神出鬼没,令她难以捉摸。

不知从哪处钻出来的男人仿若降贵纡尊地瞥着她,姜婵下意识就要屈膝。她只顾行礼,没有注意脚下溪边的石头极湿滑,不知踩到了哪块青苔,下意识扯了他一把,但仍倒霉地、极为不雅地滑倒在他跟前。

王之牧颐气指使惯了,陌生妇人在她面前失仪,脸色自然不会太好看。

上一回被他所伤,姜婵向来是个记仇的性子,虽不能直截报复,但小小恶作剧一番亦可解她内心郁气。

她从溪水中起身,扭身转向他一侧,欲要扯着他的衣角稳住身形,王之牧身手灵活,不期然稍一侧身,伴着一道清晰的裂帛之音,姜婵便擦着他左肩直瞪瞪跌倒在他脚边。

这一擦身,却让姜婵的吐息擦过他左耳,她觑到了他耳后一动,倏地令她想起前世鸨母教授的房中媚术,有一句说的是“崔郎文章利如刀,只是脖颈怕鸿毛。”

见她衣衫浸湿了大片,颇为狼狈,王之牧却没有伸手扶她的意思,反倒因她手指碰上衣袍时一顿,面色微微转为铁青,恼恨却又发作不得。他素有轻微洁癖,沾染了外人的污垢令他心生不悦,只管旁若无人地脱衣,干脆将素雅的青肷披风弃之于地。

姜婵赶紧转过憋笑的脸,不敢直视他双目中的寒光。那一瞬她浑身的傲气都被激起,不理解一个人怎幺能两次三番皆是这般面目,初见令人望而生畏,再见时亦是自恃高傲?

她嘴上却不敢放肆,忙道:“妾身被青苔滑倒了,失手弄污了您的衣裳。”

他不置一词便拂袖而去,背影也似芝兰玉树一般,姜婵忍怒捡起他弃之如敝屐的披风,手指细细抚过方才被她失手撕破的裂口。

*

慧林携一弟子,不时吊古寻幽,山川殆遍。王大人也带一仆人,时隔数月,终于得见。

慧林与他淡淡客气说了几句话,却并没有继续攀谈的意思,王之牧深刻地意识到,此行浪费数日,最终怕是无果而归。

慧林与他拱手辞别,却在看到他披风摆边那从清脆竹叶刺绣时按捺不住,惶急地问道:这是何人所绣?

原是姜婵那夜将衣裳捡回,夤夜挑灯引线,缝补起来,翌日悄悄送还。下人不知其中纠葛,今日便带了出来。

王之牧当时在慧林面前不动声色,却邀慧林同回庄园细谈。

回程时,王之牧勾指让随行的贾管家上车密谈。贾管家走南闯北又在府里管事见多识广,深得他的倚重,见王之牧正细细观摩一枚刺绣,他惊叹道:“府中何时竟出了这样高明的织工匠人?若非格外留心,再看不出这是缝补过的。这等费功夫,府中一般织工的也补不了。”

王之牧微睨了眼他大惊小怪的神色,蓦地想起那晚月下波折。又嘱咐了贾管家几句,放他下车,当即一匹快马向庄子先行去了。

贾管家的马匹四蹄还未落地,就听见院后一阵嘈杂,原是姜婵正与徐母在拉扯,一个死活推脱到处躲,另一个连拖带拽不容她挣扎,府中众人兼看热闹的村民将此处围得水泄不通。

贾管家顿时一道怒喝,徐母一见来人,忙过来跪倒控诉:“青天在上,官老爷您看看这是什幺事儿,哪有把别家的媳妇扣下来,不让她回去的道理?”

姜婵躲在柱子后头,头发衣衫凌乱,双眼红肿,一旁有多嘴的小厮在帮骂她老虔婆只要图财。姜婵那副样子,摆明了今日要是敢把她卖入勾栏,便一头碰死在这里。

姜婵苦苦思索三日,任凭她满肚子主意,但对上徐母这类蛮不讲理的村妇,手劲儿极大,不管不顾拉着她就要往家走,她纵是七窍玲珑心也使不出来。

贾管家听了半晌,心想既是如此,便不如做个人情买下她的身契,她那一身手艺,倒是去宫里也不输的。若是她能记恩,也算是一桩好事。

几番敲打,再加威逼利诱,徐母想起村中有人议论这家是什幺大官微服来此,自然是不愿意惹事,遂乐滋滋数着一包银钱回去了,贾管家又差了人同她一道去取回身契。

这一番耽误下来,待贾管家命嬷嬷带姜婵去修整仪容的间隙,王之牧与慧林的车马一前一后已到了前门。

贾管家命姜婵同她一道去前厅候着,因是临阵磨枪,只来得及交代了几句前因后果,便略抚了一下衣衫褶皱,顺眉顺眼的亲自迎出去了,单留她心里十五个吊桶七上八下拘促站着,一时不知如何动作。

王之牧与那慧林分主客落座后,吩咐贾管家将人带上来。

王之牧与慧林一路打恭,直至茶厅上坐下攀谈,不一会儿见姜婵从后室走出,二人皆去扭身看她。

这回实在匆忙得紧,王之牧正思忖如何向这妇人传达消息,便若有似无的瞄了她几眼,可她却一路埋头不知在想什幺。

一旁的贾管家轻咳一声,她才恍然擡头,却见王之牧的眼神不时向她扫过,心下不免有些惴惴。

姜婵刚才门后听王之牧与座上那人你一言我一语,偷听了半日,倒是忽地福至心灵,前世余秋霁的姑姑远嫁京城,与王之牧同来这和尚竟是她前世的姑丈?原来姑母因余家全族获罪,缠绵病榻几年,早已香消玉殒。

她正心如刀割,又听王之牧那厮谩辞哗说,当着她的面谎称她为自己的侍妾,想来是怕慧林将她要走,手上就没了把柄。

姜婵看了看看了看被奴仆簇拥、与高僧行合十礼的王之牧,暮秋煦暖的阳光正洒在他温和含笑的眉睫上,却照不亮他长睫阴影下深不见底的瞳仁。

似是察觉到她的窥视,他偏过头看她一眼,俩人一瞬四眸相对,却一刹那洞察彼此的心思,似有一种天生的默契。

王之牧主动起身去携了她的手,他嘴角噙笑,款款挟了她的手,她心中权衡了一下利弊,忍了忍,没敢拂他的意,忙低眉顺眼的在一旁噤若寒蝉。

慧林打量的目光自她发顶至足尖掠过,几不可见地皱了下眉。

王之牧的手忍不住紧捏一下,却忘了自己正握着她的手心,但姜婵终究没有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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