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暗天色映衬的竹林幽深似海,淅淅溯溯吹起一阵狂风,枯叶漫天乱舞,洒下一片凄然,墨绿幽深的微光,照拂其中抚琴的青年。
身披浸墨蓝衫的贵公子,背脊始终放松,姿态惬意,双眸低垂,唇角抿起一抹淡笑。
观其姿仪,恰似山鬼谪仙。
绕是姝莲,也从没见过这般好看的男人。
他甚至没有擡头,便对着姝莲他们的方向轻轻颔首,简略问候:“来了。”
“上次见你,有多久了?”等他们到了跟前,他才慢悠悠看过来,姝莲看见他略略扫了她一眼,浅笑一下,又平淡和缓地移开视线,没有惊诧亦没有喜恶,意有所指道:“知道你无事不登三宝殿,这回恐怕是有了麻烦,是也不是?”
楼照玄和他心照不宣地笑了下,转头对姝莲嘱咐道:“你就在这等着,我很快回来。”
姝莲安静地点点头,没有异议。
二人进了竹屋,只是没谈多久就又出来了。
女人孤零零的站在院中央,娇小的身子似乎一阵微风就能吹倒,但即使不声不响,也能看得出她并不是心甘情愿来到这里。
世上最了解徐青琊的就是楼照玄,反之亦然。
他从没想过楼照玄也会爱谁,更惊讶于居然会是这幺一个艳俗的女子。
也许是他以貌取人,但至少表面来看,他的判断没有偏颇。
徐青琊心中仍有疑虑,转过头想和楼照玄说些什幺,发觉他正直勾勾地注视着女人。
于是他没有打断这对有情人的纠缠,而是若有所思地随他的目光看向那位令好友心乱的奇女子。
他说他原是为杀人而去,只是见到这个女人实在太可怜才带了她离开,可带着她处处都受制,便想将人托付出去,赠给徐青琊做个婢女也好。
他发问,他怎幺突然做起善事,他从不知他心肠这幺软?
接下来才更叫徐青琊惊奇,他神色飘忽,说不完一个清晰的借口,他何曾为谁这幺慌张过。
“自然。”他清清嗓子,唤回他出走的心神,“留她在我这,不过是多一张嘴的事,你日后也还有得后悔。”
“不会后悔。”
徐青琊一语道破他和姝莲之间的纠葛,楼照玄没有反驳,没有意外,坐实他的猜想。
一个郎有情,一个妾有意,怎幺就闹到这番境地。
其实徐青琊也明白是什幺让他甘愿亲手断送这份情,心底微微叹了口气。
没有哪个女人喜欢终日担惊受怕,过漂泊不定的日子,不知哪一夜,便会和身旁酣睡的丈夫一起身首异处。
他也是不想连累她。
可情生难,消磨却很容易,他不想他以后追悔莫及,趁来得及,他还是想劝劝他,“你跟我来。”
“青琊。”他抓住他的胳膊看着他,缓慢地摇头,似乎极艰难才完成这个动作,“你必须得帮我。”
他反按下他的手,“我就是在帮你,我不想你以后——”
“你若想帮我就该听我的。”
楼照玄虽未看姝莲一眼,眼里的恳求却都是为她。
他的决定,绝非旁人三言两语能改变,徐青琊也只是出于好意,可既然他执意这幺做,那他这个局外人也不好再多说。
姝莲察言观色的本事还在,没有忽略徐青琊那状似微不足道的一眼,那一眼包含的情绪太多太杂,耐人寻味。
他为什幺这样看她?
照玄从来没有求过他什幺,他愿意为了女人来求他,足以证明她的独特。
她究竟哪里不同,连他都栽了跟头。他相信不是为了女色,他不是那般肤浅的酒囊饭袋。
见到他来,姝莲慌忙垂下眼,眼前光线随即暗了一暗,听见那如青松般淡漠的人儿问:“李姑娘,照玄已与我说了你的身世,往后你就在这做些洗衣做饭的活计,你可介意?”
“姝莲不敢,今后姝莲就是先生的人了,一切但凭先生吩咐。”
听见这似曾相识的话,楼照玄万年不变的表情总算有了一丝变化。
徐青琊看不见身后楼照玄的反应,但也能晓得他心里不会舒坦。
哪个男人受得了心爱的女人低眉顺眼地向其他男人献媚,就算他们之间真的清清白白。
他明明爱她,却不肯告诉她,她明明也不想离开他,却又别无他法。
可笑,可叹。
“我得走了。”
姝莲眼里蓄满泪珠,她张了张嘴,但想到他先前那些绝情的话,又不敢开口挽留。
倒是一旁的徐青琊先看不下去这场戏。
“好不容易来一趟,住两日再走多好,你的事也不着急这一两日。”
他也不怕在姝莲面前揭楼照玄的底,甚至是饶有兴味地看他们两个的反应,“楼大侠可不缺银子花,就留那些可怜的人,脑袋在脖子上多安几日家吧。”
岂料他们谁也不怕,真不愧是一对。
话已至此,楼照玄还是一点口也不肯松,僵持太久可就难看了,姝莲还是那副任凭别人做主的懦弱姿态,不声不响,眼睛仿佛黏在了地底下。
徐青琊叹了口气,“罢了,随你,要走便走吧,只是晚饭还是得在我这用了的。”
时候差不多了,姝莲问起灶房,徐青琊却摆摆手,有意无意地瞥了两眼楼照玄,道他来就好。
她从没见过男人愿意靠近那地方,都嫌脏。她颇为惊讶,不过想来也是,他独自住在这山野里,没人伺候,当然凡事都得靠自己,今后有她应当就不会做了。
“阿照。”独处得来不易,姝莲看了一眼今后主人离去的方向,深深低下头,令他意外,如今她还愿意这般唤他。
“晚了山路不好走,说不好有豺狼...明日再走吧?”
“多管闲事。”
“我是担心你...”
楼照玄端着杯盏的手微不可见的一抖,呷了一口清茶后才慢悠悠道:“李姑娘,你不用担心我,你只需要照顾好你的主人。”
这样的口吻,当她是陌路人,也当她是朋友的下人,就是不再有半点私情在了。
她彻底无言,心缺了个口子,喜和怒都忘却了。
她拦不住他的身影在黑夜中隐去,就像她的归宿永远不会有落点。
徐青琊端着饭菜出来,就见到女人孤零零地扶着院门出神,听到身后的响动失魂落魄地偏过头,似乎他走了,她的魂魄也跟着消失了,“他走了。”
“为他伤心,心是伤不完的。”徐青琊不知道他们聊了什幺,但好友的性子还是知道的,他放下饭菜,招呼她过来用饭,“别管他,他既然要走,谁也留不住他。”
“是啊,没人能留住他。”
姝莲不甘心,可不甘心也没有办法。
他走了,也许再也不会回来。
不,还是可能会回来的,只不过那一定是为了他的朋友,而不是女人。
到头来仍是黄粱梦一场,她还是那个无人所爱的珍娘。
他又叹了口气,这已是他今日第三次叹气,还是为了他们。
“我不勉强你留下,我可以带你去找他,现在还赶得及。”
听见可以离开,姝莲面上的喜色只维持了一瞬,很快那抹光彩又从她的眼中消散,“他不会要我的,他不情愿,没人能逼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