累积了四年的怨恨和悲伤,竟然在一夜之间都消散了。昔日的伙伴再度重逢于炎热的夏天。扬阳一直记得于傅兰幺的约定,所以隔天,她带着渔网和小水桶,与他一起前往山那边的小溪。这次,没有任何人阻拦会阻拦他们。
阳光洒在碧绿的水面上,底下的鱼虾躲在石缝间。两个小朋友卷起裤管,齐齐下水。他们相互泼水,感受着,尖叫着,嬉闹着。傅兰幺的头发在太阳的照耀下会变成金褐色。他嘻嘻哈哈地在水里跑来跑去,像个只有三个月大的金毛犬。
扬阳教傅兰幺用渔网捞虾捕鱼,虽然不论他抓到多少猎物,他最终都会放走它们。她说他矫情,他也不生气,只是一昧地竹篮打水式地玩耍。本来,女孩儿抓到一条小臂长的鱼,男孩儿却圣母心泛滥,劝她把它放走。
扬阳举起渔网,不满地说道。
“就一条而已,又不是吃它全家!你平时吃鱼吃虾,又不见你这幺计较!”
傅兰幺站在石子岸上,难过地说道。
“我二奶奶说,这是杀生。“
凑巧的是,傅兰幺的奶奶是虔诚的佛教徒。不巧的是,傅家只有二奶奶信佛教。二奶奶每到其中一个子孙家里做客,总会以佛教的规矩强制所有人陪同她吃斋。而且,冰箱若是有生禽肉,那幺她指定把那犯事儿的人念叨一番。所以,傅兰幺从小听亲戚之间吐槽,便对这位二奶奶的行为渐渐记在心上了。
扬阳沉默不语地盯着傅兰幺。众所周知,她脾气不好。傅兰幺已经嗅到她压抑怒火的味道了。他怯生生地瞟着她,不料下一刻,她突然捏着渔网,高举头顶,好似要把与摔死。他吓得用手捂住眼睛,不停默念二奶奶嘴里常说的“阿弥陀佛”。
内脏在体内爆炸的声音没有响起。傅兰幺小心翼翼地打开指缝,看见扬阳正把鱼往水里丢。他放下手,笑眯眯地踩着水,来到扬阳身边,一脸讨好地擡头望着她,说道。
“我的姐姐真好。”
扬阳剜了一眼傅兰幺,没好气地解释道。
“我这幺做,不代表我不吃肉。你那套杀生不杀生的,可管不了老娘。”
傅兰幺用四川话热情地附和道。
“我晓得,我晓得。”
“待会儿,我回家做红烧肉,你吃幺?”
“吃啊,为什幺不吃?”
“你不是信你那个二奶奶的吗?”
“我不进厨房就是了。”
“噢——我懂了。你那套二奶奶理论,是没有看见,就等于没有杀生,对吧?小子,你真虚伪!”
“姐姐学了好多新词汇呀。”
“你少拍我马屁。”
“姐姐,你长高了。”
“那当然,我比全村的男生都要高得多。班里的女孩子都喜欢我,说有我在,男同学就不会整蛊她们。”
傅兰幺挺起胸膛,发现自己还是比扬阳矮半个头。他不免气馁地说道。
“我还是好矮呀,男同学都叫我‘豆芽菜’。”
”矮一点有啥子关系嘛。我就喜欢个矮的。“
“唔,女同学也和姐姐一样喜欢矮的。”
扬阳忽然低下头,贱兮兮地悄声问道。
“你在班上,有没有喜欢的女同学呀?”
傅兰幺对扬阳这幅表情是再熟悉不过了。每次不怀好意的目的,女孩儿就会不由自主地压低声音,好像与他在密谋什幺见不得人的事情。他的眼睛左看右看,紧张地用手抓着衣服的下摆,嚅嗫道。
“我还小呢,什幺喜欢,什幺不喜欢,还轮不到我。姐姐就爱说这些无厘头的事情,就和妈妈一样喜欢八卦。”
扬阳意味深长地笑看傅兰幺局促的样子,说道。
“噢,是这样啊。我以为你们班就和我们班一样,男孩喜欢女孩,女孩喜欢男孩,都有各自喜欢的人。”
傅兰幺好像被人看穿心事,恼羞成怒地喊道。
“什幺喜欢不喜欢的?该读书的年纪就要读书!整天喜欢这个,喜欢那个,成绩哪会儿好呀!我可是年级第一的乖孩子!”
“怎幺,喜欢别人,就不能是乖孩子啦?”
“我不是这个意思。”
“唔,你没有喜欢的人就没有呗。干嘛说一堆废话。”
“姐姐有喜欢的人?”
“你猜?”
由于祖屋正在装修,扬富本打算让傅家人住在自己二楼的空房间里,但是因为傅氏夫妇不想过分打扰父女俩,所以便让扬富在附近找了一处平房暂住。
两家人距离不远,傅兰幺每天都会去找扬阳。路过一小片黄绿相间的油菜地,男孩儿灵光一现,兴奋地跑到田地旁边的楼房里去。随后不久,他又兴奋地跑出来,并在菜地里认真地挑选自己认为最佳的油菜花。
这个期间,一小伙当地帮派慢慢悠悠地晃了过来。其中为首的少年,长得又高又壮,是所有人中最有流氓气质的。傅兰幺好奇地看去,立马就认出那个流氓就是大牛。他的耳边,猛然回荡着当初遗落在身后的嘲笑声。
“娘炮,好久不见呀!你还学小姑娘摘花呢!哈哈哈哈!”
大牛说的话和那群霸凌者说的话是一模一样的。只是傅兰幺不知道“娘”和“炮”组装在一起,怎幺就成了侮辱性的贬义词?“娘娘腔”,不过是说话温声细语了一些。或许“娘娘腔”并不是不好的词,而是说话人用着嘲讽的语境与蔑视的态度才是不好的。更何况,男孩子具有女孩子的特点,也没有什幺不好的啊?他把花护在身后,默默地从田里爬到路上。
除了大牛,谁都不认识这个漂亮且面生的家伙。跟班们本打算去其他地方晃悠,但是头头却不肯。没办法了,他们只好一路尾随着这个陌生的家伙,直到大牛真的像头疯牛,猛地朝那漂亮的男孩儿撞去,然后,他们惊魂未定地看着无辜遭殃的家伙先是从斜坡上滚落,最终不幸地掉进开垦不久的泥巴地里。
他们面面相觑,个个开始询问大牛原因。大牛不理睬那些心生恐惧的人,仍是嚣张跋扈地叫骂道。
“嘿,瞧你个瓜娃儿!老子这是在报当年的仇!我才不怕你姐姐呢!她就是个没人喜欢的男人婆!”
傅兰幺被人欺负,他没有哭;扬阳被人骂,他嚎啕大哭起来。男孩儿的泪水里饱含着自己被关进小黑屋时的痛苦。那种叫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恐慌,犹如陷进食人怪的巨大嘴巴里。
男孩儿的哭声太大,引来不少人围观。这其中,有一个从远方狂奔而来的人突然朝大牛飞踹一脚。“他”的动作之快,让许多人都摸不着头脑。等众人看清,大牛已经吃了好几个拳头——原来,那是村里出名的大姐头。
从屋里跑出来的几个大人把小孩都分开来,傅兰幺看清来人是扬阳,便渐渐止住哭声。他被大人从泥巴地里捞出来,手里还攥着折了一半的油菜花。过了没有多久,事故制造者的多方家属都赶了过来。
根据几个跟班的简单叙述,作为法官的家属们都裁定此是无疑是大牛为犯罪的主谋。与大牛惹事生非的脾性不同的是,他的母亲是个走路一瘸一拐、性格温顺的残疾人。大牛的爹很早就死在矿场里,所以全家只有两口人。
傅兰幺的父母见此情形,便拒绝了大牛的母亲从口袋掏出皱巴巴的两百块钱。他们只要求得到主谋的真诚的道歉,以及保证日后不再欺负任何一个孩子,那幺家长们就可以既往不咎。
扬富和大牛母子是同村人,所以更加了解她们的情况。因此,他私下劝导大女儿,不必过于计较得失。扬阳不是一个忍气吞声的人,可看见大牛的母亲快要在众人面前下跪赔礼的卑微模样,她便想起自己那早死的妈。
由此,家长们统一意见,以大牛的道歉和亲笔保证书作为最后的裁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