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地下拳馆

春夏之交,宣城的雨丝落得密集。

本就不算热闹的小城被那幺一场雨水一浇,到夜昼的时候只剩下了死一般的寂静。

没有大城市的繁华,也不如农村乡野的朴素。这座城市像一座被人工切分的阴阳两仪,在对立的两面上各自演不同的故事。

深夜十一点,喧哗的人声散去,清了场的拳馆只剩下零星的人头。有人忙着轻扫台上角斗过后的血迹,有人翘着腿燃了支烟单手数着今夜盈利的钞票。

雨夜湿凉,这座建于北城地下的私人拳馆更是潮得令人难受。馆子里生意不错,但是这拳馆的主人却是抠门得紧,据说自开店以来店里的灯就维修过一次,屋顶漏水不说,就连门口招牌上的四个字掉了三个都没人管。(铁幕拳馆)

“妈的,老子刚才才拖完的地又被雨泡了!”老七拄着拖把抱怨。

他嗓门粗犷,身材矮小,据说在家里是干活一把好手,在两个月前被沈老板特挖来打扫馆里卫生。虽然扫地没有业绩,但是老三却干出了自己的口碑——凡是他擦过的玻璃没有一处不干净,凡是他拖过的地没有一处不洁净。

他每天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的,被人送了个外号,名仙子七。

一边的抱怨还未结束,另一边的欢喜骤然兴起:“喂,仙子七,你猜猜咱店今晚的营业额多少?足足七万块!一天差不多顶了咱们以前一个月!”

靠着铁幕的老三叼着烟大笑,他指尖的烟灰掉落老七刚清理完的干净地,在下一秒被老七一拖把扫净。一张老实人的面皮染着愤怒,说话的语气更是添上烦躁:

“钱多有什幺用,钱再多都要先进入老板的口袋,你我每个月拿的就那三千块而已。靠数公家钱做发财梦,你他妈的不如直接去抢银行。”

不屑的语气带着被惹毛的薄怒,趁着对方没注意,他一把抢过老三嘴里的烟,垃圾一般扔到地上,同时附上警告:“我活干完了,你他妈别想给老子再制造出新的垃圾。钱数完了就及时滚,无偿加班又没人给你加班费。”

老三长着一张牙尖的脸,却每次吵架都输给一脸老实样的陈七。被拖把摔了一脚水的时候他就已经不爽,这种不爽在继对方讽刺他工资并抽走他香烟之后达到顶峰。

老三读书不多,但混混却当得久,当混混不需要脑子多好使,只要拳头够硬、胆子够勇就能占据一定话语权,就跟他在这家拳馆的排号一样。

他可是跟着沈铮一起创业的正宫小弟,陈七一个后来的凭什幺跟他叫板!

不大的脑仁当即被愤怒充斥,他涨红着脸踢凳起身,捏紧拳头正想给对方一点换颜色看看时,身后忽然出现了一只手只用了轻巧的力道就将他的欲出手的拳头拦下。

来人十指修长但不显纤细,分明的骨节处破着鲜红,那是一双属于染过暴力的读书人的手。

如贴着他的体温那幺冰寒,身后人的音色亦是高山雪水那般冷冽,像高山雪融时流淌下来的第一滴冰泉,透着锋利刺骨的清冽。

“我的报酬,你还没给我。”他操一口不带坊间口音的普通话,用公事公办的无起伏语气催他给钱。

态度冷漠,气势迫人。若忽视他的年纪,老三肯定会以为这小年轻从小在道上混,才会拥有如此不同凡响的气魄。可令人操蛋的现实是,这小子前不久才成年,是个刚脱下校服的高中生......

少年伸出的手停在眼前,他回想起几小时前被此人连续揍翻在地的五个壮汉,顿时呼吸都停了一瞬。

给了自己一秒钟呆滞的时间,老三的身体比头脑更灵活,他用自己比验钞机更精准的数钞手毫不犹豫从一沓红钞中数了五十张毛爷爷。又从裤袋里摸出一张牛皮信封,红钞塞入信封,信封塞给少年。

“五个汉子五千块。明码标价,童叟无欺,欢迎再来。”他用学的乱七八糟的语文用着堪称讨好的态度送走要债的少年。

悄然而来的身影又悄然无声地走,无人回应他滑稽的招呼。

雨声滴答,铁门在开合间发出刺耳的碰撞声。待到人影彻底消失,老七又张开了他那张刻薄的嘴,“你一个大老爷们儿怎幺活得像只舔狗,忒丢人了,赶紧回家洗洗睡吧。”

话音落下,见人还是不动,他忍无可忍,直接“友好”地上了手,“走吧,回家吧,老子准备关门落锁了——”

如此一动作,呆滞的人影才有了反应,被骂舔狗,是可忍孰不可忍,老三冒火对呛:“你舔狗,你全家都是舔狗,我才不是舔狗!”

“我看你舔得挺开心的,敢舔都不敢承认,怂蛋。”

......

从北城回到南城需要穿过一座跨江大桥,两个街心花园,十一个十字路口,再走上三公里的路才能回到他和她的家。

离开拳馆时是十一点十分,此时墙上的挂钟已经走到了十二点一刻,比平常多用了十分钟的时间。

裴执习惯性地扫了眼餐桌上的笊篱,那里面有他离开时给妹妹做的晚餐。他记得自己出门时她还在与他耍小脾气,因为他身上莫名多出又无法解释的伤,她威胁自己如果再出去和人打架,她就再也不理他了。

小姑娘的脾气通常来的快,去的也快。

她是他看大的妹妹,十几年的共同生活,仅仅通过一个眼神一个动作,裴执就能知道她在想什幺。

说着再也不理他了的话......他换好鞋子缓步走向餐桌,掀开桌上的笊篱,里面的饭菜竟然真的一动没动。

预想的结果所有偏差,裴执平淡的眉间下意识蹙起浅浅的弧度,无形的阴翳借着月光投在他的眉宇。肉体的痛苦尚可忍受,可心脏处的涩苦却无人帮他缓解。

她还是个小孩子,不懂不吃饭对人的伤害之大。十六岁正是女孩子长身体的年龄,本来就比同龄人偏瘦些,他前些年好不容易给她养胖些了肉,怎幺能看她继续这种不规律的饮食,把自己照顾出毛病。

几乎用了五分钟的时间,裴执才说服了自己用正大光明的态度进入妹妹的房间。

小小的卧室占据屋子的东南角,那是家里阳光最充足的房间,也是他曾经甘愿换给她的位置。

老旧的小区环境并不好,因着地理气候的原因,宣城一年到头雨水颇丰。山地多树木,雨水滋虫蛇。临山坡而建的小区旁边就是一片茂密的丛林,而随着丛林伴生的便是数不清的蚊虫。

纱帘垂下,磁吸带将客厅里的蚊虫隔离在外。门扇合拢,浓郁的蚊香香气又重新将整间卧房笼罩。

妹妹睡觉总是要点一盏小夜灯。

曾经送给她的熊猫夜灯坏了,前年在她生日的时候他又送了一盏兔子模样的夜灯给她。

凌晨十二点半,少女卧室壁上的玉兔夜灯散发出莹莹的浅光,似在地上铺了一层月色的纱。有人踩着月的脚步朝着床铺靠近,悄悄的,像一个没有实体,没有脚步的魂灵。

高大的身影被月光投射成扭曲的暗影,那暗影睁着一双黑洞洞的眼睛,不苟言笑,一言不发,只是静静地站在床边用幽深的视线窥视着躺在床上的小小人影。

单薄的凉被裹着她的起伏身躯,明明怕热,却又把自己裹得极紧。从头到脚,除了脸不露出半分皮肤。

裴执等了半天故意不揭穿她的假睡,可当看到她把自己热出了汗还不愿意睁眼,他是真的被她气笑了。

放下手里提着的小蛋糕,他坐上她的床,用剥笋壳的一般的手法将人一层层从被子里剥开。他的动作算不上温柔,所以当剥到第二层的时候装睡的人就主动选择从梦中“清醒”,不等他说话,她的控诉便发到嘴边:

“要干嘛啊,你自己不睡觉就算了,还不让我睡觉——”

是一贯对他撒娇的语气,其中裹了些对他晚回家和吵醒她的恼怒。

似埋似怨的话最后以一句“裴执是坏哥哥”结束。

他对她一贯脾气好得吓人,从她出生起他就是她的哥哥,她的母亲也曾是他的母亲,她的父亲亦是他的父亲。因为她的出生他才有资格拥有了一段短暂的母爱,又因为她的存在,他才在不算光明的成长岁月里窥见了半寸的天光。

十六年的兄妹情谊让他几乎可以包容她的任何不乖,其中有对他这个兄长的“不敬”,但是没有她对她自己的伤害。

一句说他是坏哥哥的话如风过耳,裴执脸上没有挂上半分不悦,但是沉下去的语气却是意欲不明:

拨开她黏在脖颈间的头发,少女雪颈上赫然露出了刺眼的星星点点的红。

“偷跑回家,晚饭不吃,盖脏被子。小念,是哥哥平常对你太好,你觉得哥哥真的不会对你生气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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