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真偶尔会做梦,梦见自己的童年。
关于童年的回忆像是一条沉入海底的麻绳,覆满腐烂的水草和黑色的污泥,散发着腥臭味。她每次试图拉起这根绳索,手掌就会被滑腻的腐殖层包裹,越拽,污泥越多,直到浓稠的黑暗将她整个人吞没。
所有关于童年的梦,都是噩梦。
她梦见小时候一家人坐在餐桌上吃晚饭,她拿起碗放在桌上,瓷器与木桌碰撞,发出一声清脆的“叮”,只是极其微小的响动,却像是某种信号,让空气瞬间冻结。
父亲的脸顿时抽动了一下,恶狠狠地盯着她。
她想:又要被打了。
但她知道,真正的原因与方才微不足道的响声无关。哪怕她安安静静地吃完一整顿饭,连筷子都不发出一点声音,也会被打。父亲想打她,就会打她,不需要理由,完全取决于他的心情。
她被父亲从饭桌上拎起甩在了地上,她的背狠狠地撞在冰冷的水泥地面上,疼痛炸裂在脊柱上,耳边响起一片杂乱的声音。她碰倒了地上的一堆空酒瓶,玻璃碰地,发出清脆的声音,有几个瓶子骨碌碌地滚到了墙边。肮脏又混乱,像是一个垃圾场。
她被父亲拳打脚踢的时候,母亲毫无反应,她坐在沙发上安静地抽烟,仿佛是一张无声播放的黑白默片。
闹钟响了。
她睁开眼睛,怔怔地躺在床上,在床上一动不动地听着滴滴滴滴的闹钟声。
她还没有从昨晚的噩梦中缓过劲来,她躺在高档小区的床上,意识仍然停留在白苇巷的旧屋里,逼仄破败的房间里,空气里满是湿冷的霉味和陈年的油烟味。
白苇巷的早晨很热闹,隔音很差,她躺在自己小小的钢丝床上就能听到巷子里匆忙来去的脚步声、自行车轮子碾过地上树枝的声音、还有早餐铺子往油锅里下油条滋滋滋的声音。
她烂泥般的童年就住在烂泥般的白苇巷里,她曾经以为自己永远不会怀念那里,但是现在她居然时不时就想起那里。
可能是因为她现在的生活也过得不好。
睁开眼不过是从一个噩梦到达另一个噩梦。
她摘下眼罩,关掉闹钟,房间重新归于寂静。她全身赤裸地从床上跳下来,一件一件地从衣柜里翻出衣服,套在身上。她的身体上留着青紫色的伤痕。
尤其是她的乳房,白皙的肌肤上有几处裂开的伤口,沾着的小块血迹已经干涸,乳头依然红肿高耸。不过好在不再有乳汁流出。
她穿上黑色的内衣和黑色的内裤,沉闷至极的颜色。再一层层穿上她的校服,米白色的衬衫和暖黄色的毛线开衫。
由内向外,颜色渐渐明朗。
她像是败絮其中的果,只有剥开外面的金絮,才能看见内里死气沉沉的果核。
洗漱完毕,她下楼。
餐桌边已经坐了一个少年,穿着和她同款的白色衬衫,慢慢地喝着透明玻璃杯里装着的红色饮料,早晨的阳光打在他英俊白皙的脸上,他脸上的绒毛纤毫毕现,镀上了一层淡淡的金光,让他看起来圣洁得世上最纯洁的雪融化而成的水。
他一边吃早餐,一边看着平板电脑里的机器学习课程。
他的背后,站着一只鬼魂。
晨光穿透鬼魂几近透明的皮肤,露出皮下纠结的可怖血管,像是一张皱皱巴巴的塑料纸包裹着支离破碎的骨骼。鬼魂的头微微侧着,脖子诡异地弯折,仿佛被硬生生扭断,鬼魂腐烂的脸庞上,一只眼睛塌陷,露出一个黑洞般的深邃空洞。
那只黑洞洞的眼正直直地盯着柳真。
柳真侧过脸,轻轻地呼出一口气,尽量忽略站在他身后的鬼魂,神情平静地走了过去。
少年看见柳真赤脚走过来,问道: “你要喝橙汁还是西瓜汁?”
“橙汁。”柳真说。
她从还有微微余热的烤箱里拿出鸡蛋烤土司,放在少年对面的位置,少年已经倒好一杯橙汁,推到她面前,鲜橙的芳香钻进她的鼻腔,让她有一瞬间的晕眩。
“谢谢。”柳真把橙汁放在鼻端下,轻轻嗅着。
两人沉默相对,隔着餐桌上放着的铃兰鲜切花束和温柔无比的阳光。
柳真低着头静静地吃着早餐,少年慢慢地喝着饮料。
安静的空气中只有机器学习课程的讲解声,偶尔夹杂刀叉碰到瓷质碗碟的叮咚声响。
他们本来就没什幺话好说。
柳真慢慢咀嚼着吐司,像是在咀嚼大把大把的空虚。
盘子里的早餐所剩无几的时候,少年突然开口说话: “今天我要做个全校报告。”
柳真不知道他为什幺突然说这个,也不知道该如何回应,她低头咬了口土司。
她想说“关我屁事”,但是还是把这句不太友好的话和口中的土司一起咽了回去,低低地说了声: “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