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国的冬日短暂,几宿间,寒雪梅中尽,春风柳上归。
孩子们的寒假结束了。
与陈兰忻依依惜别后,陈筠回了自己的家,距离开学还有一周的时间,她要在这剩下的时间里把懈怠已久的寒假作业赶完。
她不是什幺自律的、让人省心的孩子,贪玩的天性刻在骨子里,母亲不在家时,作业写烦了,她就会偷偷溜到电脑桌前,打开电脑玩游戏。
无意点进了一款文字类型的网页游戏,让陈筠觉得十分有趣,这种游戏形式既像是在看小说,又像是模拟人生,能够给人带来身临其境的沉浸感。
随着剧情的发展,游戏里女主和男主之间的冲突愈来愈激烈,突然屏幕中央弹出了一个方框。
“你是否年满十八岁?”
陈筠愣住了,她仔细阅读了这一行字,不解为何会有这个选项。
犹豫了一下,乖乖地点了个“否”。
本被烘托得危险迷人的气氛迅速降温,像是过山车升到了顶点即将冲下去的瞬间,它却仅仅只是晃了晃车身,于空中旋转了一圈,拐上了一条凭空出现的康庄大道,平稳离去,没有刺激的尖叫,什幺也没留下,什幺都没有发生。
骤然转弯的情绪即使是未尝情欲的人也能感知出来其中的不对劲。
骨子里格外热爱冒险的陈筠不满足于此,她果断读档重来,这回点了“是”。
随着窗口慢慢消失,整个屏幕蒙上一层粉红的滤镜,变得旖旎起来。紧接着是男主的步步紧逼,女主的无路可逃,灼热的描写,轻呼的音效。
陈筠呆呆看着电脑屏幕,气血翻滚上涌,耳畔的声音都远去了,心跳声剧烈地像打桩机一般咚咚咚直冲云霄,脸红到了脖子根。
她惊讶于所接触到的一切,第一次初识人事,第一次直面情欲。
突然房门被推开,陈筠吓得手一抖,连点几下才把网页关掉,接着跳起来,脑袋一片空白。
奶奶走了进来,抱着一大堆收下的衣物,大声唠叨着,不过是批评陈筠不思学业等事情。
陈筠还没从刚刚的冲击里缓过来,险些被发现的隐秘感又让她羞耻无比,欲盖弥彰地大声回嘴,表演一个顽劣的小孩,转移大人的注意力。
谁也不知道她发现了什幺秘密。
从那天起,陈筠愈发沉迷这类型的情感文字游戏,而游戏带给她的冲击远不止这一点。
她顺着推荐榜单玩下去,一次点进的一款作品里面,随着剧情的推动,那个男主居然消失了,剧情里面某个被自己视为姐姐的人居然对女主控告白了。
小小的陈筠又受到了极大的心灵震撼。
原来……女人和女人也可以在一起。
陈筠真正地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并且她对此接受良好,立马把所有的男女爱情故事全部抛弃了,一发不可收拾地潜入百合的海洋。
这才是自己呼吸的方式,这才是自己的情之所向。
陈筠开始不再像以前那样一放学就跑到街上撒野了,而是扎进房间里,在隐秘中品味着一部部百合作品,这一次,她在燎原的爱欲中撒野。
可原始的爱不被修饰,又总能知晓她的失控。
陈筠无数次茫然回忆这一年的记忆时,总是苦涩带甜。
在十一岁那年暑假,她与陈兰忻再次相见于老家。
陈兰忻的石膏已经拆了,但是三角绷带却仍然挂在她的手上。
骨折需要这般久的保养吗?
陈筠不懂,本能感受到一丝不同寻常。
可大人们述之以平常,陈兰忻也毫无异样,陈筠无法窥见一斑,好在孩子心思单纯,只相信若真的有事,大人或者陈兰忻一定会告诉自己的,不再纠结。
她们一如既往地做着孩子的游戏,去鸡舍抓鸡,用化学学具做实验,过家家。
无忧无虑,陈筠觉得时光每天都是金黄的,就像此刻外面的太阳。
今日的气温很炎热,蝉叫得宛如轰炸机,似乎要把苦夏的委屈倾诉。
所幸人类有空调,陈筠和陈兰忻怡然自得地躺在房间铺着凉席的床上,拉上窗帘,昏暗的室内有着一种隐秘的安全感。
门外传来大人们搓麻将的声音,即使是炎热的夏季,也挡不住老头老太们打牌的热情,而年轻一点的大人们在外喝着凉茶唠嗑,说着五湖四海的八卦。
此刻没有人会管她们,于是陈兰忻见跳下床,从自己的行李箱里拿出一瓶五颜六色的,当时正风靡的一种鸡尾酒饮料。
小孩尝不出酒滋味,只视之为大人独特权利的象征,五颜六色的瓶身显得高级,更加吸引孩子的喜爱。
两人像是偷腥的猫,一人一口,把酒喝完。
陈兰忻面上染上薄红,在这昏暗的室内看不真切。
陈筠望着近在咫尺的陈兰忻,呼吸温热扑在彼此的脸上。
陈兰忻的眼睛似乎变得朦胧,声音也软糯起来。
陈筠油然觉得此刻的陈兰忻变得格外的温柔,好像她无论做什幺,陈兰忻都会包容她的一切。
陈筠的血液轰鸣,心底的情愫呼之欲出。
她迫切想知道陈兰忻的态度,可有些话说不出口,也不能说。
十一岁,已经通晓事理了,至少律令本身早就烙印在她们的心中,上帝早已告诫过亚当与夏娃——不可。
但陈筠化身成了伊甸园的毒蛇,它想凭着本能诱惑陈兰忻,邀请她同自己偷吃禁果。
陈筠喝了一口酒,状似无意凑近陈兰忻轻哈了一口气,酒香四溢,温热的吐息扑在陈兰忻的鼻尖。
陈兰忻愣住了。
紧接着她像是受了惊吓的猫,眼睛圆睁,难以置信地瞪着陈筠,后仰和她拉开距离。
“你做什幺!”
陈筠感觉好似一盆冷水从她头顶浇了下来,把她鬼迷心窍的欲望浇了个透心凉。
她心跳得飞快,是啊,自己在做什幺,疯了吗,要是被陈兰忻发现自己的心思,那就完了。
再也不会有亲密无间,再也不会有形影不离。
一想到陈兰忻会用冷漠如同冬日凛冽的寒风一般的眼神睥睨着自己,陈筠觉得自己心脏都在痛苦地战栗。
她急中生智,只是一瞬,就扮出了一幅无辜的样子,眨巴着眼睛,好似不理解陈兰忻为何如此剧烈的反应。
“怎幺了?”
陈兰忻拧眉,狐疑看着她,微微放松了警惕,迟疑了一下,嗔怪盯着她道:“你刚刚跟街头调戏女生的流氓似的。”
陈筠瞠目结舌,她不知道该如何解释,也无法合理化自己的行为,只能撒谎糊弄过去。
“什……什幺啊,我只是喝了酒觉得辣,所以才哈一下啦!”
陈筠不用照镜子就知道自己此刻一定满脸通红,落在陈兰忻眼里是害羞,可陈筠自己心里明白,那是羞愧,她的心在哭泣,为自己的行径。
陈筠眼角微湿,她终于明白了自己是阴沟里的爬虫,是中世纪骇人的吸血鬼,被阳光淋在头上的一刻,就会被无情地碾碎成灰尘,消散于荡荡空气里。
本应是满怀甜蜜的少女情怀扭曲成了其他更加复杂的情感,在她心里扎下根来,长出了小嫩芽。
但那都是后话了,此刻的陈筠还未跨过眼前的巨大难题,她忙着后悔,后悔刚刚的冲动,差点动摇了两人关系的根本。
看到陈筠一幅无措的样子,陈兰忻紧绷的肩头慢慢放松下来,垂眸思考了一下,她相信了陈筠,无论是出于什幺。
如果纱窗只剩下最后一层纸,背后的东西呼之欲出,一触即碎时,那也不能是由自己来戳破。
“那……你以后不要再那样了。”
“好。”
陈筠干巴巴地回答道,她第一时间先是松了口气,但紧接着谎言和被信任的反噬就席卷而来,刮着沙尘暴席卷而来,泛滥的春水随着这句话一同干涸,像是这个夏天田间干涸的土块,四分五裂。
她利用了女孩的信任和单纯,她得到了世界上最美好的东西,却是用欺骗得来的。
陈筠不敢再贸然靠近陈兰忻,局促定在原地,更不敢直视对方,于是低下头拨弄着手里的酒瓶,好使自己看起来能够自然一点,虽然实际上只是令她更加尴尬了。
诡异的沉默定住了二人。
陈兰忻叹了口气,或许是自己太过于敏感了吧。
她不想失去陈筠,在没有任何实质性证据之前,先后退一步的人将让这本可以堪堪掩饰下去的体面,两小无猜的情感,全部无情打碎。
陈兰忻从不会主动打破任何东西,不同于炽热得好似要打破一切的陈筠,她是温凉的清水,是秩序忠实的信徒,也愿意为此扮演一个迟钝的傻子。
即使有些双方都已然是朦胧地触碰到的真相,但仍然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不是所有的东西都可以摊开了掰碎了公之于众,注定要藏匿于背面、阴暗、地底的东西,那就该生而无声死而无息。
陈兰忻重新变成了一个亲密的姐姐,她肢体略显僵硬,可仍然清醒地、冷静地、主动重新凑近陈筠,肩头和她轻触。
空气重新流淌。
之后的两人心不在焉,各自戴着和睦的假面,扮演着一场温馨的姐妹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