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 中幻

*

李含茂在曾澄转身后看到他的腿有些奇怪。

整条腿外翻扭曲着，他站在矢尺阶上只用一边发力。

可据她观察，方才曾澄并没有受伤。

她不像修仙人一般能看到那幺多，可是凭借这段时间里她对曾澄的了解，她缓缓地开口道：“原来矢尺阶上不能气，怪不得五长老认为他撑不下去。”

她的声音很轻，但周围修仙人都能听得到。

只用肉眼看，他的腿上分明没有任何伤口，却不知道为什幺他认定自己腿上有伤，所以仅靠一条腿支撑着。

若真按照沈震先所言，曾澄已经沉浸在回忆中，那幺是不是代表，在他回忆里，他的腿就伤在这个位置？

李含茂反复思索不久前曾澄喊得那几句话。

没有眼睛的师兄、急于自证的曾澄、宗内死了很多人，以及……曾澄说自己不该救什幺人。

难道说是他自取祸患？

不管是外门弟子还是内门弟子，在入宗前都已经脱掉凡人身份。

想必曾澄以前或许在其他地方曾拜师修炼，才会有回忆中的情况。

“沈师兄说痛苦，指得是有多痛苦……”她甚至有种冲动，也想登上矢尺阶尝尝那种滋味。

看到曾澄扭曲不堪，却全身心放松沉浸回忆的样子，李含茂羡慕不已。

五长老常说，人要在悲愤、痛苦中汲取养分。

也许她登上矢尺阶，就能从凡人变成修士，还能填补她空白的记忆，她要往前走，手腕一紧，只能定在原地不动。

“有人登上矢尺阶，就会触发幻境，你作为凡人，最容易受到影响，待在我身边不要动。”他像是知道李含茂在想什幺，轻而易举点破，“既然现在你是龙金顶的人，就不要想其他的事情，有时候什幺都不知道能过得更快乐。”

他在自己手中裹上一层气，以能捏断她手腕的力攥紧，她仿佛被林开悟突然的动作吓坏，咬唇忍着痛，顿时清醒一些，僵硬地点头算回复林开悟。

嗯……他动作放轻，林开悟直视前方道：“想知道曾澄以前的事？”

他在进龙金顶后没多久，有次没听安排办事，出了些差错，当时爱汝玄仙罚他去整理外门弟子的入门册，那时候林开悟也是无聊，就将全部弟子的往事翻看一遍。

没想到这一翻，看到很多秘密。

李含茂听后马上说想知道，她怎幺忘了，以林开悟现在这个身份，知道的肯定要比外门弟子多。

沈震先没有罗缰那幺了解其余外门弟子，因为站得位置离他们两人较近，所以此时听到林开悟的话，也在一旁等着听。

被冷风一吹，她眯着眼，眼中虚影重重，曾澄在矢尺阶上装瘸腿，手臂在空中摆舞，时不时能听到他疯魔乱骂，让谁把吃掉的东西吐出来。

其实这算是曾澄的秘密，既然是无法言喻的内容，如此光明正大讨论别人想要遮盖的曾经确实不太好。

理智告诉她应该停下，但她真的很想知道，曾澄究竟看到了什幺，才会让他如此大受打击。

撕破别人伤口的痂，比听到一万声痛呼都让人心情愉悦。平日里常常对她嘲讽谩骂的曾澄，现在变成这样，在同情前，她先尝到快感。

此种情绪不道德，她明知有错，但无法抑制。

这是曾澄的秘密，又不是他林开悟的秘密，他才不管说了之后对曾澄有什幺影响。靠近的不止沈震先，还有其他外门弟子在听，林开悟淡淡地说：“他以前是青山门的弟子。”

沈震先说：“青山门？他们不是都死了吗？”

林开悟不由看了一眼，心想你打什幺岔。

担心林开悟和其他人起冲突，她就听不成故事了。李含茂面带歉意阻止沈震先，“沈师兄，能不能先听开悟师兄把话讲完？”

之前从没理过她的沈震先突然和她讲话，李含茂不觉得受宠若惊，反倒是认为他有所图，现在看来，或许沈震先就是想要从林开悟这里打听一些众人都不清楚的事。只不过比起从林开悟这里下手，从她身边靠近更为合适，毕竟林开悟对着谁都没好话。

没料到李含茂会这样说，沈震先一愣，而后闭口不言。

满意于李含茂的识相，将她拽开与沈震先隔着一段距离，林开悟才继续说道：“青承宗占领的那处位置原来就叫做青山门，青山门掌门卢青山收徒不看天赋，只要捡到可怜人他都带回来，久而久之，青山门人越来越多。不过里面都是些刚来到柴界的凡人和没什幺水平的修士。”

曾澄就是其中一个。

她在听林开悟说话的同时，眼睛紧盯曾澄，他还在求同门不要死，那种极致的悲伤几乎能将人淹没。强烈的痛铺天盖地而来，不允许在场任何一个人逃走。

耳中传来林开悟的话：“卢青山教所以弟子帮助弱小的人，要多做善事……”

他的话被人接过去，“曾澄是个傻子。”

李含茂听得出来，说话人是罗缰，沈震先则是与罗缰对视一眼，一触即分。

瞥一眼，林开悟说：“想讲你讲呗。”

他沉默半晌，走上前一步，就站在李含茂后面的位置，专门讲给她听。

“他那时在青山门做守门弟子，常年住在青山门外一处小屋中，有次大雪他救了个人，这人就是他们青山门的小师妹。”

听到最后几个字，李含茂心里咯噔一下。

罗缰说：“自从她来之后，青山门内经常有弟子失踪不见，偶尔有人前来青山门借宿，也都招呼不打就消失了。同时，所有人发现，他们天真烂漫的小师妹竟然修炼速度极快，是个难得一见的修仙奇才。只不过他们根本没发现小师妹不是人，而是只游荡在柴界的聚阴女鬼。”

她向上看，曾澄在原地站着，每每将要往上跳时，都会有种无形力量将他挡回来，曾澄从矢尺阶上滚下来，却落不到真正的地面，每次都摔回第一阶。

曾澄后脖颈有些往外渗血，他误以为摔断的腿，也在一次次尝试跳着上台阶、滚落、跳着上台阶、滚落中，真得咔嚓一下，折断了腿。

坐在地上的曾澄再次回头看，他充满焦急，不知道在寻找什幺，他向着人群望，慢慢地和李含茂对视，她身子一震。

有种错觉，曾澄找得人就是自己。

看到他盯着自己出神，朝着她的方向伸出一只手，李含茂瞪大眼，觉得嘴有些干，她不想继续看下去，她忽然想要找水喝，可罗缰的声音还不断传入她的耳中，为她讲述这个她已经不想听的故事。

“聚阴女鬼伸出手，必须有人拉住她，这样就说明人允许鬼大开杀戒，好不容易被曾澄带回青山宗，自然要吃个饱。女鬼不吃人魂，更不吃人肉，只吃人眼和人脑。”

失去眼睛的师兄……

急于自证但好心办坏事的曾澄……

渐渐死去的其他同门……

后面的就不用多说了。

沈震先发觉，五长老从原来的位置移动到矢尺阶附近，看来曾澄不行了。就是不知道五长老能用什幺方式将曾澄从矢尺阶救下来。“你刚才所说得聚阴女鬼，并不是鬼修主导下炼出的真身，而是阴间泄口逃出的鬼魂。这种鬼通常和常人区别很大，仔细看就能看得出。”也难怪曾澄师兄弟会觉得他出卖同门，众人渡人，他渡鬼。

此种聚阴女鬼如果没有活人引她前往生处，就会永远在柴界飘荡。

林开悟发出一声嗤笑，要不怎幺说曾澄蠢呢。聚阴女鬼那幺好分辨，他偏偏以为对方是需要拯救的柔弱少女。

一直默默听着的李含茂想，曾澄作为守门弟子，却将聚阴女鬼带回宗内，这对他而言无异于笑话。

守门人和开门人都是同一人。

“小师妹，我想替曾澄说一句。”罗缰说这话时，死皮赖脸凑到李含茂旁边，“曾澄做得那些事的确不对，可你想想平日里他的行为，再结合刚才我说得那些。”

曾澄以前的经历对他造成的影响很强，正常时看不出什幺，一旦有触发某个机关，就会让他陷入发病状态。

罗缰为让李含茂听清楚，说话时想靠近一些，他的身体不小心撞到李含茂，如此轻地碰撞都让她吓到颤抖。

李含茂脑子空空一片，想说什幺忘得一干二净。

回想曾澄往日那些嘲讽和不正常的行为，李含茂突然害怕起来。

她怎幺觉得自己这幺晕，还好想吐……

快点停下回想！

怪不得曾澄经常无缘无故盯着她看，尤其爱盯着她的手指看……脑子里连接起所有线索。曾澄看她的指甲，是想看清她到底是人还是鬼。他在试图分辨，小师妹和小师妹有没有关系，他有时正常，有时不正常。

多数时候说话的人明明还是曾澄，却变成原来的曾澄。

林开悟松开了李含茂的手腕，开始鼓掌。他的掌声在这里尤为响亮。

他看曾澄已是走魂之相，再有不到半柱香就完了。

五长老不能让自己培养出来的弟子白白因为这事丧命，掸袖向前要强行将曾澄带下来，面前却遭龙金顶的弟子所拦，夏今打头，其余人的剑都已出鞘。

“五长老请回吧。”

“他难道想要曾澄的命！”五长老是不可能让龙金顶弟子如此简单挡在面前。他将外门弟子的生命安危看得很重，本以为昨日那一掌就算是给曾澄的教训，想不到余折慈如此狠毒，非要曾澄留下性命才好。

她用手摸着脸颊，指尖触及到自己的那一刻，才感觉到原来她还在发抖。

罗缰观察到她嘴唇发白，身体前后摇晃，像是有些站不稳，也是他考虑的不够周到。本来就是曾澄有错再三，要是自己那番话说完真把小师妹吓坏可怎幺是好。

她听着罗缰不断变着花样说安慰的话，李含茂擡头看曾澄，曾澄远远看着她。

他站在矢尺阶上，她在矢尺阶下，本不应该看到他的回忆，可曾澄像在召唤她上去，她往前一步，却脚下一软栽倒在雪地里。

天寒地冻，她冷得寸步难行。

走了太久，她终于冻得迈不开步，“救……救命，谁来救救我……”

勉强说了几个字，她终是倒在厚层白雪中，雪粒盖在脸上，她呼吸渐弱，索求生还机会的手臂高举。在她以为自己会冻死在雪中时，有人拉住她的手，她尖利的指甲瞬间割破救她的手，他的血顺着李含茂的胳膊流下。

她看清救命恩人的脸，他正一脸担忧的盯着她。

是曾澄。

她怎幺可能看到曾澄的回忆？

李含茂身体变得更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