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鸾新酿两坛酒,又绘一幅仙鹤送子的图样给干娘,将后者刚刚绣成的水月观音像捐给寺庙。
干娘信佛,又怕人知道自己的出身,方托她去做。
“阿弥陀佛,多谢施主。”
主持收下绣像,又有香客寻他。
明鸾走到庭中的百年榕树下,正前方的青铜炉鼎中烟雾缭绕,她瞧着一位香客将碗口粗细的香点燃、插上,虔诚地跪拜。
绣像少说千两白银,未必换得神佛垂眸,却能令干娘心安。
眼尾掠过一抹亮丽的色彩,女香客发间的宝石发簪流光溢彩——
金丝托底,粉色碧玺作花瓣,珍珠作蕊,中心静静躺着一颗剔透的黄色宝石。
光彩之余,见一人与主持走出。
姜清砚似有所感,越过缭绕的青烟,但见一尾碧色袖摆隐入敞开的佛堂。
他拜过主持,走进天王殿,见四方天王坐镇。
信徒们前门进,拜过一圈,后门出,再进便是弥勒佛的庙堂,礼佛的人络绎不绝,无人着碧色裙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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寺前长阶,贵人肩舆,白丁步行。
明鸾一顶幂篱长至腰间,翡翠襦裙,银制熏球坠饰,青碧色玉玦压襟。
与她擦肩而过的稚子鼻子灵敏,自夹杂汗臭、香火味的燥热空气中嗅得一股转瞬即逝的清幽香气,好奇回头,又四处张望,不解挠头,很快便连刚刚的人穿的什幺颜色都忘了。
街道两旁的柏树郁郁葱葱,无名小院中玉兰青翠,明鸾伏在树下翻书,云卿欢有时会翻墙进来,这次正好落到她面前。
“好香,”明鸾盯着她手里的油纸包,眼睛发亮,“撕一块给我。”
云卿欢笑而不语,当对方伸手去够时,便稍稍擡手,每次都只差一点。
“想吃,卿欢。”明鸾的声音像抹了蜜糖,仍懒得起身,一味地用水汪汪的眼睛在人和纸包间打转。
云卿欢点她的额头,纸包落到手中——
饼皮烤得酥脆,中间夹着酱得红黑的驴肉,香气腾腾,温热的汤汁晶莹浓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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桌子上的食盒装了卤肉、炊饼等干粮。
云卿欢将酒坛从地窖搬上马车,行李收拾完毕,明鸾套好马车,两个人赶在城门落锁前离开。
暮色四合,窄袖短打的女子躺进车厢小憩,听得外面人唤她:“卿欢。”
“嗯?”
“有你真好。”
半月后鬼市开,二人本不必如此匆忙,可明鸾如惊弓之鸟,理智告诉她:
姜清砚岂会留意她这样一个萍水相逢的小人物?
内心的恐惧也不断发声:
他品行卑劣,于行医时对你动手,却没有得逞,难保不会记恨。
于是,她们仓皇离开,期间云卿欢未发一言,直到现在。
两人之间隔了一层单薄的帘布,她看不见驾车的女子犹豫的模样,只温和回她:“我也是,有你很好。”
尸体已经沉江,过往却比明鸾设想的还要难以摆脱,只要她欲言,云卿欢从来都等在身后。
偏偏姜家是云州豪族,谢玉书是谢家族长。
不能改变现实的诉说,毫无意义。
再等等,等时间淡化苦痛,或许某次酒后,她便有勇气开口。
气氛再度沉寂,只听得辘辘的车轮声与笃笃的马蹄声交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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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日后的傍晚,马车越过丰州边境,踩着城门落锁的时间赶到青州的边陲幽城。明鸾塞给城门守卫两锭银子,驱车到一处偏僻的小院前停下。
里面本应空荡,但见门锁丢失,竟被盗匪占据。
云卿欢独自入内,想到某人闻不得血腥,便撕了他们行李上的布帛,用内力接连震碎二人内脏,再以长布包头,呕出的鲜血染红绢布。
又有两人趁机袭向她后心。
“铮——”
长剑出鞘,云卿欢飞身踢起两匹布,缠住二人伤处。
才闻鲜血喷涌,洇湿布匹。
骇得余人落荒而逃,反被她以内劲击飞。
长布、溅血。
马儿躁动地踱步,发出不安的嘶鸣,明鸾安抚它时,听见已经安静的小院里传出女声:“福生,进来。”
虽戴着幂篱,呼吸间仍有淡淡的血腥气,令她头晕、恶心。
手指转动腰间佩戴的纯银薰球,苏合香的味道涌入鼻翼,胸闷的感觉稍稍好转。
忙至三更天,才将荒废杂乱的院落收拾干净。
匪徒的行李除却杂物、少许碎银和干粮,只有四箱做工上乘的斑布。
触感细腻,色彩斑斓。
怕是贡品。
明鸾瞧了眼盗匪尸首,“这些布都烧了,连同他们身上的一起。”
·
七月七,鬼市开。
夜色如墨,府门外挂起两盏绿色琉璃灯。
有人寻香,有人买酒,如此数日,偶有人来闹事。
四个训练有素的蒙面人走进来,为首的张口:
“砸。”
便如狼般扑向货柜。
剑光凌冽,隐匿于暗处的云卿欢瞬间挑了两人手腕经脉,又伸手锁住冲向明鸾的一人咽喉,扭断他的喉骨。
仅剩的一人双目赤红,挥舞雁翎刀,假意袭向云卿欢,反手越过柜台,要擒明鸾。
明鸾侧身躲过,他再捉,只觉胸口剧痛,低头看见剑尖浴血,贯穿血肉。
面罩渗血,倒地不行。
云卿欢搀扶手掌发凉的明鸾到卧房休息,两个人都戴着面具。
“我歇一歇就好。”
云卿欢应过,回去处理尸体。
她疲惫地摘下代面,慢慢地平复呼吸,迎着烛光看自己的十指纤长,指腹覆有薄茧,关节变形弯曲。
仍思索,反省自己为何不敢说出那段经历。
难道失贞比杀人还可怕?
受害的女人为什幺要受世俗指点?
“真不公平。”
明鸾轻声抱怨,眼中隐隐有泪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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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弗玄衣金纹,罗刹鬼面,推开院门,格局与寻常民居相同。
东西厢房房门紧闭,不见半点光亮,唯有两盏陵墓中常见的青釉鬼灯静静立于正房内。
柜台后的老板身穿明红石榴裙,脸戴白底芙蓉花纹代面,姿态慵懒,听见声响也没有擡头。
还有第三人。
谢弗注意到她戴黑纱的手,不动声色地发问:“老板,我寻一味可杀人于无形的香。”
“有其他要求吗?”
“形如病死。”
老板起身,拿出两个锦盒。窗外蝉鸣不止,她却吝于裸露肌肤,唯玉颈如尺素,幽暗烛火难掩莹润光泽。
手指先点自己左侧:“味清似草木,每次一钱,可溶于水,三日生效,发作时气血逆乱,上犯于脑,络破血溢于脑脉之外。”
又指右侧,“味甜似柑橘,每次一钱,状如风寒,高热不断。”
谢弗观她眼眸,面具严密,眼孔位置只得两点黑亮的瞳仁,却莫名熟悉。
“可有破绽?”
“客人问哪个?”
他指向老板的右侧。
“若按寻常汤药不得治,除非体内有烈性毒药相冲,开棺验尸亦可察觉异常。”
“多少钱?”
“六千两。”
次日,明鸾昼伏夜出,午后才起,从外面回来的云卿欢告诉她:“有人监视我们。”
“盯人还是盯店?”
“都有。”
“喝茶?”见她摇头,明鸾给自己倒了杯,“这幺坏规矩,杀了没有?”
“现在去?”
“不急,今晚扰了生意的,不必留,明天你再出去,跟着的都杀了。”
幽城鬼市,魑魅夜行。
谢弗再寻时,琉璃灯不再,已是人去楼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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丰州万安城,无名小院。
明鸾数点银票,官奴赎买的价格定得极贵。
丰州的跑堂一个月二钱银子,悍匪大盗的赏银三十两,花娘赎身却要黄金万两,折合白银十万两。
除却衣食住行,购置的香料丝线,还要一笔防患于未然的积蓄。
清点过多次的银票整齐地安放到防虫木盒的暗格中,又上了个铜制小锁,藏进床底的暗格。
快了,她想。
她酿了一坛菩提酒,等接干娘出来,看见属于她们的小院时,庆她苦尽甘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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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鸳鸯错》的新稿刚刚校对好:月老牵线,喜鹊搭桥,有缘人三次巧遇,情愫暗生。
明鸾回来便忙着画稿,日夜颠倒,三更天时,半人半鬼地从书房飘出来,如耗子般钻进厨房,给自己下了碗有粗有细的阳春面。
月光幽微,她回房时踩到地上黏腻的污点,用手帕擦拭,闻到刺鼻的血腥味。
她敲响东厢房,却没有回应,轻手轻脚地走进房里,摸黑触碰床上人的额头。
烫。
她点亮烛火,翻过云卿欢的身体,发现她左肩寸许长的伤口发黑、化脓。
烧水、清理伤口、割去腐肉,又从厢房的衣柜里翻出两个药瓶,一瓶有解毒功效的药粉重新覆到伤口上,一瓶里装着保命的药丸,她扶起昏迷不醒的伤者,用酒送服。
天色渐亮,有雀鸟登枝鸣叫,彻夜未眠的明鸾憔悴地瘫在东厢的罗汉椅上。
她给自己泡了杯极浓的茶,守着云卿欢到书局开张的时间,留了张纸条去交稿。
谢玉书自一品楼的雅间眺望,偶然瞥见头戴幂篱的女子,鹅黄色裙摆摇曳,荡起涟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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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来时,云卿欢还没有醒,高热已经退去。
她不放心,盖了条丝绸薄被,卧到榻上小憩。
“咚咚咚——”
浅眠中骤然跌落,虽是酷暑时节,她却手脚冰冷,汗流不止。
看清门外人长相时,热风寒彻骨,本就苍白的容色更是雪逊三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