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当齐格弗里德醒来时,他发现那个女孩正坐在他身旁,带着浅浅的笑意,饶有兴致地盯着他的脸。篝火还在燃烧,应该是她加的柴。

“我睡了……多久?”他挣扎着坐起来,衣裤还在,但被撕破了好几处,凉飕飕地漏着风:“哦……还有,谢谢,我想肯定又是你救的我。”

“没有,你自己醒来的。”

“是吗……不过还是得谢谢你,不是你守着我的话,说不定我已经被什么玩意吃了……”他轻轻揉着太阳穴,头还是有些晕,连记忆也变得紊乱:“我感觉……好像过了很久很久……对了……”他扭过头来,用一种怪怪的眼神打量着她:

“我好像……做了个梦……”

“是吗?梦到了什么?”她靠过来,故意把肩膀倚在他身上。

“梦到……呃……梦到你……”他的表情显得有点尴尬。

“啊哈?”她笑了起来,眼睛弯成了月牙儿:“那在梦里,我的味道怎么样?”

他楞了一下,然后也跟着笑了起来:“世间珍品,绝对的。”

“噗……”女孩掩着嘴把头扭到一边:“好了好了,我们走吧。”她站起身。

“去哪?”

“今天你应该是出不去了,我们先回湖边,明天我送你出来吧。”

“嚯,我就说,一开始我就觉得要在湖边看月亮的。”

“那陪你一起看吧?虽然我已经看腻了”她凑过来挽着他的胳膊:“对了,你是做什么的?”

“嗯?我是个军官,我记得我好像和你说过……”

他们穿过月光斑驳的树影,沿着来时的方向,渐渐消失在晚风与虫鸣里。

********************

他们再次抵达湖边时,已是午夜了。

月亮攀上了天穹的顶点,被万千繁星拱卫着,如同天鹅绒上最亮的那块美玉。

湖水粼粼,烟波倒映月影,在水中画上了另一轮荡漾的明月。

他们一同在沙滩上坐下,她把头倚在他的肩头,长发像瀑布披散下来。

“月色真美,比酒还醉人。”他伸手把她搂紧一点。

“你要是每天盯着看就不会觉得美了……我倒羡慕你们,外面的世界那么大,想去哪儿都行。”

“你没去过外面吗?”

“去过……但已经是很多年前了,那时候也许……”她突然停了下来,从地上蹦起来,朝着前方的那个人影跑过去:“我回来啦,奥婕塔姐姐!”

“奥吉莉娅,你跑哪去儿了,这么晚才回来?”两个白色的身影拥抱在一起,只留下弗里德在一旁目瞪口呆。

“唔……就是去林子里转了转,修理了下屏障,顺便还捡了个倒霉鬼。”她朝他指了指,做了个鬼脸。

“又是你……你不是已经出去了么?”奥婕塔皱了皱眉头。

“没办法。”

他摊了摊手:“你们的法术生效喽,然后我就迷路了……不过,我刚发现,原来我一直有个重大的误会——原来你们是两个……哦不,我的意思是,原来你们两个并不是一个?”

“我们是姐妹,同一天获得人形,同一天成为守护者。”

“然后还长得一样?嗬,这地方真是……比想象的更神奇……”

“哈,其实也不完全一样啦。”奥吉莉娅的眉眼又弯了起来:“比如,你没发现吗?我比姐姐笑得多多了。”

“呼,你说得有道理。”

弗里德摊了摊手,如果仔细审视的话,他还是能发现她们些许不同的,比如奥吉莉娅的脸颊要更瘦削一点儿,眉毛则要稍微扬得高一点。

“就知道乱跑。”奥婕塔没再理会他,转过身躯微皱着眉头望着妹妹:“忘记今天是什么日子了吗?”

“啊……哦,没忘没忘。”弗里德发现奥吉莉娅正边捻着头发边偷偷瞄着他:

“不过,我对当公主什么的也没多大兴趣就是咯,如果姐姐能被选中成为公主的话,肯定会比现在厉害得多对吧?”

她突然坏坏地笑了起来:“那样就可以一个人搞定所有坏家伙啦,对不对?我就陪王子殿下一起闯荡天涯去好了。”

“你就这么舍得丢下我独自在这里?”奥婕塔攥紧拳头瞪了她一眼。

“我会经常回来看你的啦!或者……”奥吉莉娅的眼珠滴溜着:“我们可以换岗啊,我出去半年,然后回来,换你出去休假半年,怎么样,这法子完美吧?你说对不?王子殿下。”

“哈……我觉得……似乎有点儿不对劲。你刚才说,要成为公主对吧——好吧我也不知道那是什么——才会变得更厉害,但是听起来,你们两个只有一个可以成为公主,那么……如果你没有你姐姐厉害的话,一个人当班恐怕有问题呐。”

“嗨——”奥吉莉娅叹了口气:“真没劲,连你都要拆我的台。”

然而下一秒,她又换回了顽皮的笑脸:“不过,你要是担心我的话,可以陪我一起呀!我们两个加在一起,打架肯定够用了。”

“嚯!我没意见。”弗里德也打趣地笑了起来:“天天置身仙境,还有仙女相伴,多少王侯想过都过不上的日子呐!”

“哈,那就这么愉快的决定喽!”

奥吉莉娅朝他娇媚地噘了噘嘴:“不过……现在说这些都太早啦,一切得等月神决定了之后再说。”

她转过身去望着奥婕塔:“别担心,我可是不会故意放水的哦。”

“好了,那我们走吧。”奥婕塔的语气显得平静。

********************

当圆月攀上天顶的时分,弗里德抵达了那座祭坛。

他们一共沿着湖岸大约走了三四里,湖的形状狭长而略带弧度,犹如新月,而在月轮的中央,一道半岛状的沙滩从湖岸向湖中延伸出去,在它的尽头,祭坛就矗立在那里。

第一眼看到它时,弗里德觉得它和周围的一切有点格格不入——因为它似乎是这片未染俗尘的世外仙境里,唯一的人手雕琢之物。

现在,他站在冰冷石板铺成的地面上,青苔见证着岁月,青草在石缝里勃发着,六根一丈多高的石柱围成了一圈,方形的石台立在当中。

两个女孩分别走向石台的两边,跪下去,伏在台前,低声默祷着什么,片刻之后,她们默契地直起身来,一同把双手按在台面上。

沉闷的轰隆声,厚重的石板开始向一旁移动,犹如开启一座古老的墓穴。

在当空皓月下,她们伸出手去,握住墓穴里闪耀的如水银辉,缓缓地抽出来,伴着清澈的金属嗡鸣,庄重而优雅。

她们分别往后退了两步,举起手中寒光照人的金属,微微举向前方。“此时此刻,我愿舍弃魔力,只留纯粹的技艺,对吗?”奥吉莉娅微笑着。

“愿月神见证。”奥婕塔的表情仍然波澜不惊。

弗里德觉得自己开始担心,担心她们会弄伤彼此,但问题是——他发现自己说不准担心哪个更多一些。

而且,他总觉得这地方显得太突兀,有种让人不自在的感觉。

他走过大陆的许多地方,见识过不少古迹,也学会了如何大致去鉴别它们的年代,眼前的这些石块,从风化的程度上看,并不算太久远,大约只有四百年上下的样子。

但它的风格——不论是石柱的样式,还是柱子和祭台上的浮雕,都不同于他所知道的任何一种——也许的确是神明的默示?

两把剑在空中礼节性地交叉相碰,然后再一次向后退开,比试正式开始了。

月神……

这倒并不是什么未曾听闻的神祗,整个西境她的信徒众多,许多地方都有月神的神庙,但是,他从未在任何一座里面,见过这个样式的石柱和浮雕……

清脆的撞击声像雨点般爆发出来,让他无暇再过多的思考。

两个纤柔的身影在月光下飞旋着,如同起舞的天鹅般美丽,却又像毒蛇一样冷静而致命。

奥吉莉娅灵巧地左右跃动,剑锋如飞瀑般挥出连串的突刺和斩击,而奥婕塔看起来更趋于守势,在格挡的间隙里不断寻找着反击的机会,一时间的确伯仲难分。

弗里德自己也娴熟剑术,但他不得不承认,常人恐怕很难拥有这样敏锐的感知与反应速度,更何况……

每一个动作都能做得如此之美。

但他逐渐意识到,也许决定胜负的,并不完全是技艺,还有耐心。

奥吉莉娅的动作开始变得更加急促而迅猛,气势如风,但似乎不再和开始一样优雅和冷静,她仍然微笑着,但看上去不那么真挚。

在弗里德看来,她好像希望打斗快点儿结束,努力地想要尽快压倒对手。

当然,奥婕塔的招架也开始露出颓势,她每次的反击都没能成功,有几次只差那么一点,现在她的动作显得越发勉强了,也许这也是让奥吉莉娅的进攻更加自信的原因之一。

但不同之处是,奥婕塔依然很冷静,她的动作比奥吉莉娅要更为理智和精细。

弗里德觉得,不管谁胜谁负,这场演出应该快要谢幕了,“不过,希望结局是大家都别伤着就好。”

奥吉莉娅又一次自上而下的猛力劈击,却被奥婕塔的剑锋斜着导向了一边,但她马上又顺势横斩回来——这一次,她太仓促了,剑的行程并不足以积攒起足够的力量。

奥婕塔的剑对着迎上去,不太费力地挡住了这一击,然后立即偏转过来,顺着奥吉莉娅的剑锋,向前推削过去。

她应该要后跃来躲一下这一击?

弗里德飞速地假想着。

然而奥吉莉娅的举动超出了他的想象。

她松开了持剑的一只手,只剩一只手握剑,迎着奥婕塔的剑锋,往前勉强推出去,铛的脆响,剑托抵住了剑刃,但剑尖只是稍微改变了方向,仍在往前刺去。

但就是下一个刹那!

她的另一只手狠狠砸中了奥婕塔左手的手肘,剑锋猛地歪了过去,而奥吉莉娅的剑顺着刚才招架的方向向前斜刺,现在,奥婕塔变成了仓促旁跃的那个人,而这一下,让她的脚步失去了灵巧的权力。

奥吉莉娅的脚向她的小腿踢来,微笑着,似乎一切都在她的计划之内。

已经无法闪避了,奥婕塔只能尽量让步子稳住,硬着头皮去硬接这一下。

奥吉莉娅踢中了。

但那一脚……

似乎没有想象中的力量。

那一瞬间,弗里德看出了她脸色的改变,表情在一瞬间变得僵硬,眼神里带着困惑和惊愕,而奥婕塔攒足了力量的脚反着迎了上来,踢中了她的小腹。

剑从她颤抖的手里掉下,她痛苦地跪倒在地上,捂着肚子蜷缩着。

红色……

刺眼的红色,像喷泉一样涌出来,从她的身体里,从她私密诱人的女性器官里……

“你怎么了!”

弗里德和奥婕塔几乎同时冲了上去,奥婕塔伸手想要去检视她的伤,但奥吉莉娅推开了她,挣扎着努力坐起来。

“你赢了,姐姐。”她还在笑着,但是脸色惨白:“好了,你现在可以走开了,我不需要你可怜,我自己能对付。”

她闭上眼睛,把手按在腹部,开始凝聚起月色般的光辉。

“别这样,奥吉莉娅,我并不是有意的。”奥婕塔懊恼地站在那儿,有点不知所措:“但是你伤得很重,靠你一个人要痊愈太久了!”

“是的是的,靠我一个人什么也做不好,对吗?哈,亲爱的姐姐,谢谢你,我一直都在你的羽翼底下,你从来都觉得我只是个添麻烦的家伙,对吗?够了,我受够了,我说过,我并不想当什么公主,我想要的,是证明我并不比你差!哈……但终究……命运并不钟爱我……”她的声音淡了下去,轻轻抽动着鼻子,但紧接着,她突如其来地喊叫起来:“那么!现在可以让我一个人静一静吗?”

“我并没有……奥吉莉娅,你一直都很……”奥婕塔伸手想要去挽住她,但她愤怒地甩开了,从地上跃起来,向漆黑的丛林狂奔而去。

奥婕塔楞了一下,紧跟着追了过去,然后是弗里德。

********************

“血迹断了……该死,为什么今天总是碰到相同的倒霉事。”弗里德懊恼地跺了下地板。

“她有时会从树上走,所以在地上你找不到血迹。”

“那样的话,也会有一点儿掉下来的……不过,晚上是不大好找。”弗里德摊了摊手:“现在怎么办?你是仙女呐,你应该比我有办法对不?”

“也许……”奥婕塔沉吟了一下:“我知道她有个喜欢去的地方。”

“嚯,那还等什么?”

“其实你没必要跟着的,人类。”她继续向林中走去,背对着他。

“嘿,就这么拒绝我我可是会伤心的。”

他不听话地追在后面:“不过,你想想,小姐,这地方并不大有人来,对吗?而我,嗯,为什么偏偏是我,成了这个倒霉蛋?为什么偏偏又让我遇上这些破事儿?如果你相信命运或是神明,也许……嗯我是说我觉得,也许是他差我来的?”

“关于奥吉莉娅的伤,你知道些什么?她是怎么受伤的?”

“这个问题……”弗里德挠着头皮:“真是……不大好解释,也许其实我也不知道,不过……好吧,我做了个梦,我是说,我也不知道那是不是梦……”

奥婕塔边走边听着他说完一切,他如何遇袭,奥吉莉娅如何出现,然后他如何中毒,昏过去,以及……他在昏睡中的……那个梦。

她并没有说什么,只是静静地走着。

但突然,她停下了脚步,猛地回过头来,眸子里闪着幽光。

“你觉得奥吉莉娅怎么样?”

“唔,她很可爱,有那种……特别的野性之美,对我也很温柔,除了……嚯,就眼下的情形说,脾气有点儿大。”

“你真的会带她走吗?”

“你是说?”

“你并没有做梦。”

他站在那儿,微微低下头,像要把一切理清头绪,但最后,他抬起头来,望向那双冰寒的眼睛:“如果她真的愿意的话,我想我会。”

她转过身,继续往前走去:“其实我知道,我们不会永远在一起。”

“抱歉……我是说,那只是我个人的想法,我并不希望你孤独。”

“并不是你的错,这是命运。我们已经一起度过了许多许多年,她一直都像个孩子,任性,胡来,但并不坏。我一直都努力地想把她照顾好,是的,其实她也一直照顾着我,她有许多方面比我强,我从来都承认。但是……不管我怎么努力,我一直都能感觉得到,我们的心,每一年都在越来越远……她总是向往更广阔的世界,即使没有你,我想,总有一天,她也会离开的。”

“你是个好姐姐。”

他叹了口气:“其实,我明白你的感受,很明白……我也有兄弟和姐妹,小时候,我们一起玩耍,一起捣乱,一起挨骂,只要在一起,我们就很开心。但是后来,虽然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但是,我们就这么……越来越远了。”

“命运给每个人的道路都不一样,许多时候,她甚至不会留给你思索的机会——就像我自己,我告诉过你的,那时,我只是一只鸟儿而已,但……就是这样,没有机会挣扎,没有机会拒绝,没有机会回头,一点也没有。我理解奥吉莉娅,因为,我也会想念外面的世界,我曾经翱翔过的世界。”

“我有个问题,最关键的问题,当然,你可以不回答我。”

“我究竟在守护什么,对吗?”

“没错,为什么你不能离开?湖底下到底有什么?”

“我不知道。”

“那你为什么知道要留下?”

“他真的存在,并且真的会说话,当然,并不是经常。”

“他?”

“月神。”

“唔,有意思,我越来越有兴趣了。”

他抚摸着下巴:“我去过许多月神殿,见过许多祭司,他们不少人宣称自己听到月神的旨意,不过,我觉得他们都在吹牛而已。”

“你觉得我也是吗?”

“不,我觉得你不是。他们那样说,是因为那样能给自己带来利益,而你——月神的旨意,看起来并不是你自己喜欢的。”

“嗯,那就好。我并不希望你有太多亵渎的想法。”

“好吧,当我没说过。”弗里德耸耸肩。

最终,他们抵达了奥婕塔所说的那个地方,在山丘的半腰,断崖嶙峋着探出山壁,而山溪在旁边轰鸣着倾泻而下,坠向崖底,激起漫天的水花和白雾。

那个身影就在悬崖边上,坐在那里,屈着腿,把脸深深地埋在膝间。

“嘿,宝贝儿,生气不要太久好吗?”

他慢慢走过去:“非常……抱歉……是我害你受伤的,不过我说话算话,等你伤好了,我们就一起去看外面的世界,怎样?”

没有回答。

他走近她,在她身边坐下,伸出胳膊,搭在她肩头:“嘿,宝贝,其实你很幸运,有个一直关心着你的姐姐,而现在……又加了个我……”

“滚开!”她突然跳起来,像发疯一样把他推开。

“你这骗子!混蛋!”

她带着哭腔喊着:“你对她有意思,对吧?别以为我看不出来!虽然我是个傻瓜,但我也是女人,从你的眼神里我就看懂了!”

“冷静下,宝贝,其实你并没懂我。”他摆着手,微笑着,往后退了一步。

“够了!”

那只纤细的手向他挥来,带着看不见的怒火,以及看得见的刺目光芒,太快,太快了……

震耳欲鸣的轰鸣声,他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像落叶般飘起来,从空中划过,然后重重地跌落,从嗡嗡作响的耳膜里,他隐约听见了奥婕塔凄厉的呼叫。

“奥吉莉娅!!!”

********************

他们去瀑布下找过了,但没有找到想要的,在奔流的河水胖,冰冷的石块上,他发现了血迹,但仅仅是血迹而已。

奥婕塔坐在那儿,手掩着脸,想要忍住抽噎,最终却变成了无法控制的呜咽声。

“我想是她自己离开了,我记得她会飞,对吗?”

“该死,我真该死……为什么我会那么着急,为什么我会那么不知轻重……”

“别这样,我知道,其实一切都是我的错,如果我不来这儿,就什么事都没了。”

他试着轻拍她的肩膀:“但是,既然我已经错了,我想,我必须努力把它纠正回来。”

她没有回答,仍然把脸深深地埋在膝间,泪珠随着啜泣声从指缝里淌落。

他尴尬地站在那儿,有点不知所措,最后他只好蹲下来,望着她蜷缩的纤弱身躯,静静地等着,等着时间慢慢逝去,她的抽泣渐渐平静下来。

“我觉得,我们也许应该……更互相信任一些。”

他仰起头,盯着她带着泪痕的脸,尽量让声音显得温柔,她却仰脸望向夜空,避开了他的眼神,月光从天洒落,让她的脸庞显得更加皎白。

“我和你的愿望是一样的,希望奥吉莉娅能平安归来。”他说。

“我听说,每个人的命运之中,都有注定的劫难。”

她轻声说道,却并不像在回应:“而你,也许就是厄运之神派来的使者,对吗?如果没有你,今天,明天,今年,明年,或许一个世纪,一切都仍会平静如初,我和奥吉莉娅,我们仍会在湖边,笑着,嬉闹着……和过去的每一天一样……”

“万事皆有天命,我相信这个,不过,命运之神在下一页上写了什么,再下一页又写了什么,你能知道吗?”

她摇了摇头。

“嚯,所以么,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既然今天可以比昨天更坏,谁又能说,明天不会比今天更好呢?”

她慢慢把头垂下,轻轻叹了口气,目光仍然闪烁地瞥向一边:“其实,我并没有不信任你。”

“是吗?”他微笑起来:“那就好,一个人的智慧和力量终归有限,何况……我觉得你也不像太会动脑子的样子。”

“也许吧,这里的一切都很简单,简单得像水一样。”

“所以么,仙女小姐,如果你不介意的话,也许我可以帮你动动脑子。”

“随便你吧。”

“嘿!”他摇着脑袋:“光随便可不行,我需要知道些东西。”

她停顿了一下,叹了口气:“希望你的问题不要冒犯神灵”

“不会的,我保证。”

“说吧。”

“比如……你刚才说,『你听说』?但这里只有你和奥吉莉娅两个的话,你是听谁说的呢?”

她把头低下去,闭上眼睛,许久没有出声,似乎这问题让她觉得困难。

“抱歉……我……不知道……”她轻轻搓揉着发丝,眉间带着迷茫的烦乱:

“我不知道……我的记忆里……一直都有些东西,我不知道它们是怎么来的,但它们……就是在那里,有时候,在我预料不到的时候,它就会突然蹦出来……但当我想要去细想时,却又发现它太遥远,太模糊,看不清,也抓不住……”

“从你还是天鹅的时候?”

“不……是从……变成人类之后才有的……其实,有时候我会觉得……我从来都没有完全习惯人类的身体,我觉得,我只适合做只鸟儿,那才是我喜欢的生活……但是”突然,她停了下来,抬起头望着她:“等等,这和找到奥吉莉娅有关系吗?”

“我也不知道,但我对这个问题有点……好奇。”

“那你还是换个话题比较好。”

“好吧好吧。”

弗里德耸耸肩:“其实我是认真的,因为不太合理的事情里往往能找到线索,不过既然你不喜欢的话,我还是说点别的好了……唔,比如……你说你们在守护这片湖,那么,你们是在防备着谁……或者……什么?”

“任何想要觊觎湖水力量的人。”

“比如?你遇见过的。”

她沉吟了一会儿:“堕落的巫师,贪婪的盗贼,还有不知名的魔怪……不过,有一个也许是我最熟悉的,我想他一直都没离开,就在湖边的密林里,我们交手过许多次,不过还好,他还没强大到战胜不了的地步。”

“他?是谁?”

“我只知道他叫洛特巴特,他很高大,但总是驼着背,看上去不像人类,扭曲的脸,还有角和爪子……”

“你觉得现在的情况……和他有关系吗?”

“我不知道……但是……如果奥吉莉娅真的出了什么事的话,我想……那会是他进攻的最好时机。”

“所以说,我是他故意弄坏屏障放进来的咯?”

“不……应该不是,屏障以前也出过问题的,不止一次。而且,如果洛特巴特真的有能力破坏它的话,他应该早就这么做了。”

“唔,好吧,不过不管怎样,我们现在得提高警惕了。”

“不用太担心,虽然和奥吉莉娅一起的话会更轻松一些,但我觉得我一个人也可以应付他的。”

“嚯,看起来你并没碰到真正称职的对手咯?”弗里德撇了撇嘴:“有本领没处使的感觉是不是不太好?”

“我可不希望有必须用上一切的机会。”

“那也是……好吧,最后一个问题,关于你们的……嗯,仪式——不会冒犯吧?”

“你说吧,不妥的话我会告诉你。”

“你们为什么比试?”

“为了飞升的资格。”

“飞升?”

“月神会拣选我们之中更强的一个,成为天鹅之湖新的公主,当仪式完成,天空将会开启,获选者将前往彩云之上的殿堂,与她永远同在。”

“那样的话,就只剩下另外一个独自来守护这片湖咯?”

“不,会有新的天鹅被选中,获得人形与魔力,她们会继续守护的职责,直到下一个飞升之刻的来临。”

“每当一个获得飞升,就会有另外一个新生……嘿,等等,这样的话,应该总是有一新一旧两个对吧?但是奥吉莉娅说你们是同一天变成人形的?”

“在我们之前的两位,她们同时获得了飞升的资格,我目睹了那个时刻,我还记得,虽然那时候我还是只鸟儿。”

“嗯,我明白了。”

“还有什么吗?”

“暂时没了,谢谢你的信任,仙女小姐……”

“那么,你先去休息吧,明天我送你离开。”

奥婕塔站了起来,脸上的表情重新变得如水般平淡,薄纱笼罩的高挑身影矗立在月辉中,就像月的化身。

“嘿,非要这么着急下逐客令么?”

“你有属于你的世界,我已经让你在这呆得够久了,该是你回去的时候了。”

“但是奥吉莉娅她还……”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运,月神会眷顾她。”

“哎——”弗里德无奈地搓着手掌:“虽然我一直都知道女人是变脸很快的,不过你比一般女人变得更快。”

“你知道吗?”她猛然转过头来,墨黑的眸子直直地瞪着他:“有句话我一直想说——你说话的样子总是让人讨厌。”

“嚯?是吗,”他往后退了一步,眨巴着眼睛:“我也有句话一直想说——你生气的样子总是让人喜欢。”

说完,他微笑起来,饶有兴致地欣赏着她突然凝固在那里不知所措的表情。

她楞了好几秒才把背转过去:“随便你怎么说吧,我现在得走了,你最好自己找个能休息的地方。”

“去哪儿?”

“去收拾一下祭坛。”

“嘿,老实说,我不习惯太早睡的……”

“随便你了,”她的衣裙轻轻飘起,双脚在银色的光辉中离开地面:“不过别指望我等你。”

********************

终于回到祭坛时,弗里德觉得自己快要虚脱了,他双手撑着膝盖,大口地喘着气,汗珠从额头上不住地往下滴。

“呼……小姐……希望我没比你慢太多……”他吃力地笑着。

奥婕塔没有理会他,她正跪在坛前,双手覆在胸口,低着头,无声地默祷着什么。

不远的地上,奥吉莉娅留下的血迹还在,渗进了沙里,变作发黑的暗红色。

一旁是被扔下的两把长剑,奥婕塔和奥吉莉娅比试时用过的。

他走过去,蹲下身,仔细端详了一下,剑刃大概三尺长,光洁得如同明镜,的确不像是一般材料能打造出来的,剑柄却是木制的,嵌着银质的雕饰,已经明显黯哑发黑了。

不过让他觉得奇怪的是,那些花纹的样式,和他在那些月神庙里见过的风格很有差别……

是的,那座祭坛也是,月神庙里从来没有过这样的祭坛,他先前已经注意到过……

但是……

剑和祭坛的风格……

似乎也并不是同一种……

他伸手捡起其中的一把,攥住剑柄,来回挥动了几下——轻巧却又不失挥击的力度感,而且感觉出奇地称手:“的确是好剑……”他轻声自语。

但是奥婕塔愤怒的声音打断了他:“谁叫你乱碰那个的?”

“抱歉抱歉。”他慌忙地把剑放下:“没人叫我碰……不过……也没人叫我别碰对吧?嘿,不知者不罪,您可别太在意。”

“知道吗?我巴不得现在就走,越远越好。”

奥婕塔气冲冲地走过来,拾起剑,把裙摆撩起来,面带愠色地擦拭着剑柄。

弗里德摆出一副无辜的表情,目光却忍不住停在她露出来的白皙大腿上。

“嘿,那为什么会大发慈心让我多留一晚呢?”他俏皮地微笑。

“晚上坏东西们会活跃不少,我没法离开去送你。”

“好吧……不管怎样,谢谢你,天鹅小姐,你是个很有责任心的女人……”

那一刻,他的神情变得认真了不少,这句话他没开玩笑,她的责任心不只是对于这片湖泊与丛林,也是对他这个带来霉运的不速之客——她觉得送他平平安安地离开,也是一件理所当然的责任,哪怕她心里已经烦透他了。

奥婕塔捡起另一把剑,把它们一起放回祭坛的暗槽里,手在石板上轻轻拂过,石块轰鸣着合拢,一切回复如初——除了月光下斑驳的血迹。

“你应该去休息一下了,我记得睡眠对人类很重要。”她说。

“好吧好吧,不过我要生个火的话你不介意吧?毕竟你这不像能找到被褥的样子。”

“随便你。”

“又是随便?我想我会开始讨厌这个词的……不过……嘿,仙女小姐,我冒昧地问一下——你晚上睡哪儿?我的意思是……唔我记得老奶奶们的故事里仙女们总是有漂亮的宫殿什么的……”

“随便哪儿,树上,芦苇丛里,都行……其实我不睡也没关系,只是有时候,日子太无聊了,不睡觉的话,也没什么别的可做……睡着的话,也许还能梦到点什么……”

“梦到什么?”他饶有兴趣地盯着她。

“你问得太多了。”她转过身去,再一次开始飞向空中:“晚安。”

“晚安,祝你好梦。”

他目送那洁白的幽灵消失在树冠之上,然后自嘲地吹着口哨,走向林间,再一次找寻起木柴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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