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祸水东流

罗府之中,庭院里人头攒动挤满了人。

“我与舅父一家重逢不久,舅父却对我寄望甚高,不止一次对我说过,盼我得中金榜、光宗耀祖!”严济卓立庭前台阶之上,此刻面容哀戚,竟是流了几滴眼泪下来,他所言乃是事实,罗家老爷确实与他这般说过,至于其中真心几何,却是有待考量。

“舅父临行时不知有此灾厄,却也嘱托于我,他不在时,由我分心辅佐舅母操持家务……”严济说的悲切沉痛,竟似毫无作伪,“这两日我不过去了吴尚书府上拜谒盘桓,这恶奴便做出这般背主求荣之事!如今大家将他打杀,实在便是我严某恩人!”

严济拱手行礼,回身看向顾盼儿,随即转头过来说道:“我已与舅母商议妥当!府里诸人跟随舅父多年,披肝沥胆、忠心耿耿,断然做不出这般背主求荣恶事!当此多事之秋,还盼大家和衷共济,共渡难关!舅母感念大家恩德,一会儿官府来人处置妥当之后,每人发放五两纹银!”

罗家仆役四五十人,抬手便是二三百两纹银,严济花着别人的钱,自然毫不心疼,他掏出衣内银票迎风一抖,赫赫便是一副败家子模样。

顾盼儿在厅中看情郎操弄人心,不由看得好笑,却又哭的来劲,面上表情便极其有趣,她素知严济治学有道,却不知还能这般玩弄人心。

他借自己凄苦激起众怒,借众人之手击毙管家,这会儿借财帛笼络人心,尤其他方才说及到尚书府拜谒,那吴尚书乃是京中大元,致仕年许,门生故旧可谓遍布天下,严济能与他搭上关系,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岂不轻易至极?

众多家仆之中,有那心思活泛之人,早已动心想要偷拿主人家财,眼见此时顾盼儿母子有严济撑腰,豪夺只怕不成,巧取却力有不逮,眼下严济恩威并施,自然心中泛起嘀咕。

正自犹疑之间,府门轰然作响,随即一队捕快涌入院中,清一色灰青服饰,腰间挎着长柄腰刀,高矮胖瘦,不一而足,只是各个威风八面、气势逼人。

为首一人年纪不小,一身青白衣衫,三绺长须低垂下来,倒也自有一番气势。

众人退至两旁,让出中间过道,严济当庭而立拱手作揖行礼说道:“邱捕头请了!”

那捕头抬头见是严济,不由喜笑颜开说道:“严公子如何竟在这里?昨日一面之缘,不成想今日便又见到!”

严济面现哀容,又挤了两滴眼泪,这才沉声答道:“这罗府老爷乃是严某舅父,两日未归,不成想便天人永隔!这府里管家看舅父仙去,竟勾连外人图谋家财!更有甚者,竟要欺侮小生舅母!小生义愤难平,请来家仆与他对峙,不料众怒难平,义仆们失手将人打死……”

他颠倒黑白却毫不脸红,添油加醋说了之前经过,末了才道:“……知府大人日理万机,此间命案还要捕头大人劳心费力,些微心意不成敬礼,还请大人收下!”

那捕头见他如此知情识趣,自然喜笑颜开收了严济递来银票塞在袖中,小声说道:“且替弟兄们谢过公子,您与我家大人相熟,本不必与我邱某这般在意,难得公子看得起邱某,此事还请公子放心,定然不放过那图谋家产、欺凌弱小之辈!”

邱捕头回首大声叫来仵作验尸,不一会儿验明死因听了检验喝报,这才命人收殓尸首,与严济拜辞说道:“且待邱某寻那管家亲人探问搜查一二,寻到了那勾连之人,定要锁了擒拿,到时派人过来知会公子!”

严济将众捕快礼送出门,这才回来对众人说道:“知府大人明镜高悬,断不会冤枉大家!大家义助舅母孤儿寡母,仁义感天动地,银票在此,便请账房兑了现银分与大家,略表舅母心意!”

那账房年纪不小,脚上也沾着血迹,管家平日里盘剥他不少,是以踢得极其卖力,方才看官差来到心惊胆寒生怕被捉拿问罪,见严济三言两语将恶吏打发走了,不由松了口气,过来接过银票,果然是全省通兑大额银票,不由心中一松高声说道:“各位稍安勿躁!来几个年轻人,与我一起去兑银子!”

见踢死了人还有银子可拿,众人不由乐得欢呼起来,严济见状放下心来,吩咐丫鬟送顾盼儿回房,自己径自叫了几个年轻小厮随他到管家房中搜查。

那管家刚占了一处院子自己来住,还没睡过主人床榻是何滋味,便即命丧黄泉,他外间有个小宅,大小却不如此间院落,只是还来不及搬入,东西倒已经置办齐全——毕竟他监守自盗,主人家里东西,尽皆随意调用,自然取用自如。

严济领着众人翻箱倒柜,很快找到两个木箱,里面正是几间铺子存货往来账本,有此为凭,顾盼儿生计来源自然不愁。

严济放下心来,打听清楚府里下人与管家亲故仇怨,从有仇有怨打得最狠之人中挑了几个伶俐懂事的,恩威并施之下收拢人心,命他们将管家旧日心腹俱都叫到正堂庭前。

此时已过晌午,院中残雪彻底消融,七八个仆役站在地中,见严济扛着一柄长刀从后院出来,不由面色发白后退半步。

管家鲜血犹在,此刻几个丫鬟正打水过来擦洗,他们再如何痴傻,也知道严济来者不善,有心要跑,一旁家丁却也虎视眈眈,他们平常借着管家撑腰欺凌众人,这会儿靠山死了,生怕被人报复,有那胆小怕事的,竟然吓得跌坐在地。

严济抽出长刀,对着冬日暖阳细看刀锋,轻声说道:“你们怙恶不悛,不知悔改,欺凌孤儿寡母,却也人人有份,若是送交官府,自然少不了杖责鞭笞,舅母天性纯良不肯徒伤人命,这会儿便将你等打发出去,不许带走一丝一毫!”

几人齐声哀呼,他们积攒银钱皆在房里,几日来偷了不少宝贝,若是不能带出府去,即便恢复自由之身,不过继续卖身为奴,却又去哪里寻得钱来?

仓促之间难寻买家,严济此举也是无奈,闻言不由喝道:“失心疯了痴心妄想,还要带着主家钱财恢复自由之身?若再聒噪,小心我长刀嗜血,取了你们项上人头!”

长刀赫赫挥舞,发出凌厉刀鸣,众人吓得齐齐噤声,不由后退一步,看严济杀气腾腾,不由又退一步,随后跌跌撞撞奔出府去,哪里还敢再要衣衫行李之物。

内忧外患尽去,严济松了口气,收刀入鞘吩咐众人紧锁大门各归其位,这才回到房里休息。

一墙之隔,岳府之中,一个丫鬟站在花园墙角听了良久,这才一路小跑穿堂过院来到后院正房。

厅内柳氏居中而坐,八仙桌上摆着几本账目,看着丫鬟采蘩小跑进来,头也不抬笑着问道:“罗家吵嚷什么?”

丫鬟采蘩喘息半晌回复道:“听着像是罗家老爷遇害之后,府里管家想要勾结外人图谋家产,然后被家人们打死了……”

柳氏摇头轻笑,“恁大家业,竟然说散就散!那年修园子,姓罗的说咱家桃树遮了他家花园,一番吵闹折腾,还是老爷出面与他分说才算了局,如今身死家奴之手,实在是命运无常!”

“你去请岳三过来,我有事吩咐于他。”

柳氏说完自去翻看账本,不一会儿岳诚来到,她才说道:“隔壁邻着罗家生了家变,采蘩贴墙听了,说是日间打死了人,你且去打听打听,使些银钱买通几个下人,好好留意他们是否有意变卖家产,若是临近这栋宅子有意出售,抑或家里良田要卖,咱们近水楼台,总要先得好处才是。”

岳诚连忙应下,柳氏又道:“院里东边厢房收拾出来,晴芙如今已随了老爷,一应事物都要有个二夫人样子,切不可会错了我意,致使下人们为难于她。无论如何,她如今便是府里二夫人,说出去也是我们岳家光彩,莫要损了脸面,于你我都不好看。”

岳诚笑道:“夫人明鉴,老奴佩服!还请夫人放心,老奴一会儿就去安排,保准让夫人您满意!”

柳氏掩嘴一笑,“说了半天你还是不懂!晴芙新婚大喜,我满意有个什么意思!你且去问问晴芙有何想法,今夜让她与老爷洞房花烛,不能这么稀里糊涂!大户人家纳妾总有个章程,我未曾操办过,却是无甚经验,一切还要诚叔你多费心!”

岳诚连忙点头答应。

柳氏又道:“罗家这番遭难,管家日里生生被人打死,看他这般趁火打劫,想来平时也是秉性不纯,瞒上欺下惯了,怕不是早就犯了众怒,便不是今日这般横死,只怕也早晚出事。诚叔素来宽厚仁和,我倒并不担心,只是平素管着内外众人,一手伸出五指还各有长短,说不得便有人心怀怨恚,若是真有这般人物,总要及早打发出去才是,莫要养虎成患,到时反噬自身。”

柳氏言语夹枪带棒,岳诚听得背后冷汗津津,连忙躬身点头应下,态度却比从前更要谦和。

“府里若是有那婢女男仆勾搭成奸的,却也不容含糊,现场捉了便要当场打杀,免得秽乱门庭,乱我家风!”

之前柳氏与甘棠一番绸缪,他虽然不知究竟,见甘棠竟然无事,不由啧啧称奇,还道柳氏年岁渐长竟然性格变化有了容人之量,这会儿听着她话里有话,才知并非如此。

心中嘀咕,口中却不敢表露,只是说道:“夫人放心,老奴心中有数。咱家家风淳厚,家人们也都端正守礼,这些年诗礼传家,却比那罗家厚重殷实得多。这几年夫人主持内外之后,奖优罚劣,臧否分明,大家都是心悦诚服的,从无如何怨恚之言!若是真有那不开眼的,老奴自然将他早早发落出去,绝不容他扰乱门庭!”

“如此便即最好,”柳氏轻轻点头,又道:“还有一事需要劳烦诚叔操心,后院回廊处马棚房顶有些残雪,你且去安排人收了装在桶里,倒是不用立即倒掉,且留在墙头晒着,待其融化再洒到花园里,却是最养花根的。”

“夫人心细如发,这般小事也挂在心上,老奴心里有数,还请夫人放心。”

“这里没事了,你去忙吧!”打发走了岳诚,柳氏起身走了几步,吩咐采蘩说道:“有事安排你去做,且听仔细了……”

采蘩领命而去,柳氏听见外面悉悉邃邃之声,知道是岳诚领着下人布置东厢房,心中烦躁之下,径自出门离去。

她身边丫鬟不少,平素随在身边的便有三四个,这会儿孤身一人来到西边跨院,许家丫鬟婢女不多,却也都认的她,见她过来赶忙礼让进去,早有丫鬟跑进去通禀,岳池莲已迎了出来。

“池莲这几日倒是呆的安稳,竟也不过去坐坐!”看岳池莲出来,柳氏伸手与她握在一起,嘘寒问暖说道:“这场大雪下的厉害,我命人送来的火炭铜炉,池莲可都收到了?”

“这几日身体沉重,总觉得不甚爽利,所以才没去嫂嫂那里问安,倒是妹妹不对,”岳池莲一身雪白貂裘,里面一件素白直帔,头顶妆容简单,果然气色并不甚好。

柳氏关切问道:“池莲可是染了风寒?可曾延请名医?这却耽误不得!一会儿我回去便着人请郎中过来诊治!须知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切不可粗心大意,再坏了底子!”

姑嫂二人携手入内坐下,说着体己闲话。

“如今你和三妹俱都在家,你这还好,一双儿女尽在膝下,溪菱却一人独处,守在父母坟前,总是如此,却也不是个了局……”柳氏打开话匣,说起姐妹近况,总是不免唏嘘。

岳池莲点头笑道:“溪菱打小便极有主意,爹娘在时也拿她毫无办法,嫂嫂心中记挂,我也着实惦念,年节将至,到时哥哥上坟祭祖,总要将她接回来一同过年才是!”

柳氏也笑道:“确实如此,你这一说我倒想起来了,也该着人收拾收拾后院绣楼溪菱住所,不然到时满目灰尘,该怪我这做嫂嫂的照顾不周了!”

“嫂嫂说的哪里话!溪菱断断不会的!”岳池莲笑着摇头,略微犹豫而后问道:“昨夜鹏儿去了嫂嫂房里要钱,嫂嫂打算如何处置?”

柳氏摇头叹道:“我这会儿单独过来,便是想着与大妹商量此事,鹏儿张了回口,我若不许,倒显得我这舅妈不近人情,可若是给他,岂不前功尽弃,毁了池莲一番苦心?”

岳池莲面现凄苦,犹犹豫豫说道:“那畜生夜里与我大吵一架,这才到嫂嫂处搅扰,如今我管束他不住,只怕早晚便是祸患……”

正说话间,门外脚步声响,岳池莲不再言语,珠帘轻挑,却是儿媳女儿到了。

“见过舅母。”

“舅妈!”

两个妙龄女子携手而来,当先一个年纪略长,头发上一二簪钗,面容白皙秀美,娥眉轻描,红唇微润,瓜子脸型,尖尖下颏,一身淡紫色织锦棉绒披帛,内里一件素紫襦裙,气度雍容华贵,行走间步履沉稳,身形曼妙却又隐有飘然之意。

身后女子略微年轻,面容亦是秀丽,一身淡黄披帛,穿的有些纤薄,行走间跳跃不住,欢快气息扑面而来。

“生莲过来!到舅妈身边来坐!”柳氏招呼年长女子过来坐到自己身旁,看着旁边少女已然扑到岳池莲怀中撒起娇来,不由笑道:“冰澜倒是好性子,怎的不去找你凝香姐姐玩耍?”

少女许冰澜在母亲怀里挤着,笑着对柳氏说道:“凝香姐姐整日里憋在楼里不肯下楼,不是抚琴吟诗就是写字作画,一点意思都没有,人家才不去呢!”

岳池莲苦笑说道:“我前世这是做了什么孽,养了你们这一对混世魔王!”

柳氏牵着年轻妇人玉手,想着昨夜差点被她丈夫夺了贞洁,不由心中簌簌,看着眼前女子如此年轻靓丽,却仍收揽不住那许鲲鹏风流好色之心,不由心下感叹,念及自家丈夫有了自己却还要觊觎俏美婢女,更是心怀感伤。

“生莲倒是取了个好名字,步步生莲!你这名字却与你婆母极是相得,难得你们婆媳二人如此亲厚,实在让人羡慕!”

岳池莲笑着说道:“嫂嫂家里儿媳不也这般温和醇厚?那日见树廷夫妇同游花园,看着便是神仙中人一般,若是鹏儿能有树廷一半懂事,我这做娘的,便即心满意足了!”

“树廷也是脾气执拗的,只是外人看着乖巧懂事而已……”柳氏矜夸儿子一句,这才笑道:“鹏儿却是去了哪里?”

“相公这会儿在房里睡觉,我却没敢叫他……”陆氏看了眼婆母池莲,柔声回答柳氏所问。

岳池莲皱眉说道:“也不知道吃错了什么药,用过午饭便去房里躺着,书也不读,字也不练,早晚要将我气死!”

柳氏笑道:“半大孩子,总要当了父亲才能转性,大妹倒也不必急于一时。”

说话之际,却听扑腾脚步声响,一个男子半裸上身快步走了进来,正是许家少爷许鲲鹏。

“忒也胡闹!你舅妈在此,如何这般装束过来见人!”岳池莲见儿子行为无状,不由羞怒交加,大声斥责起来。

柳氏摆手笑道:“自家甥儿,何必拘那俗礼?我听生莲说你刚才睡着,怎的这便醒了?”

“甥儿梦见舅妈来了,一个恍神就醒了,问了丫鬟才知舅妈果然来了,这才火急火燎过来,生怕舅妈走了!” 许鲲鹏言语轻浮,看着柳氏艳丽面容,不由心神荡漾起来。

“白日里睡眼朦胧,这会儿又胡言乱语!你这孽子是要将为娘气死才心满意足不成!”

柳氏生怕他继续胡言乱语,连忙劝道:“鹏儿晚上用功,白天自然睡得多些,当年树廷也是如此,毕竟夜里安静适合攻读,鹏儿你说是吧?”

她隐隐抛个媚眼过去,许鲲鹏见了不由更是色授魂与,见母亲实在气的不行,这才寒暄两句告辞离去。

柳氏又与岳池莲母女婆媳说了一会儿闲话,这才抬步出来,被众人送到门外,却不想在夹道处看见许鲲鹏在等自己。

左右无人,许鲲鹏上来便要抱住柳氏,却被妇人一把推开嗔道:“光天化日之下,你却要害死舅妈么!”

柳氏四顾无人,这才小声说道:“不是惦记你这冤家,人家岂会独自前来探看?夜里三更鼓响,且去后边马棚,到时再亲近不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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