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了这番话,徐慕华心有所触动,不觉送目向无人处。
离得不远的花池里,适植了一丛三角梅,开得艳紫,花瓣形似叶子,一时教人辨不分明,便怳了神。
良久的寂然,终束以一声低沉太息:“时势啊,顺之则昌,逆之则不幸啊。就像个放大镜,顺应者被放大好运,馈赠成就,忤逆者被放大厄运,洗劫得一无所有。”
感叹背后,似埋着沉悲隐衷难以言说。年轻的情侣但相视一眼,都不忍好奇刨问下去。
渐渐地,老人家也觉察到失态,回过头来歉然勉笑,指着花池说:“哎,你们看那头,是开花了还是没开?都是叶子,又红得像花一样。”
沈旭峥朝她所指眺了一眼,温言解释:“是花,就叫叶子花,因为花瓣像叶子。岭南很常见,没想到这里也长。”
“这名字好别扭,不伦不类的。”严若愚随口一评。
于是男人想起,她曾用这词讥讽过自己,那副伶牙俐齿的劲儿啊,不由发笑出声。
“叔叔笑什幺?”小丫头转头疑怪。
“哦…没有……”他醒过神,急忙扯话掩饰,“就是……突然想起Hugh,跟我讲过一个笑话。”
严若愚望着他的眸中立时兴趣洋溢,他清了清嗓子,徐徐斟酌道:“他…作为父亲,最愧对子女的,还是婚姻,他几个子女,婚姻都不幸福,被他做交易,当筹码,棒打鸳鸯的,婚后被家暴的,都有。然后Hugh他们兄妹,有天神秘兮兮地同我…讲了个八卦,说阿爷是因为年轻时,为了前程,狠心抛弃了心爱的女人,又不甘心,所以,心理扭曲了,也不许别人有情人终成眷属。”
见小丫头专心伫听,一脸认真,他又弥缝了几句:“无稽之谈,还有点惨,不好笑是吧?嗯…就是Hugh当时那副煞有介事、言之凿凿的神情很夸张,很好笑啦。”
脑中浮现一个令人喷饭的二百五形象,严若愚果然绽了笑靥,好奇道:“真的假的啊?”
“不可能真啦!Hugh说是Gigi听见阿爷阿嫲吵架,有个初恋情人念念不忘,可Gigi当时才几岁啊,她能懂什幺。”沈旭峥满不以为然地笑着,“再说,要真有这幺个人存在,他岳父死了,没人牵制他了,也没见他找人家再续前缘?”
“没脸咯,或者人家死了……”严若愚脱口便应。可旋即捂住脱漏的嘴,紧张地朝外婆觑了几眼。
见老人无动于衷,她更确信自己说错了话,遂来轮椅前蹲下,仰头忧忡地凝瞩着她。
徐慕华原是有些发呆,见她这般怀疚,便轻轻拍了拍她的手,柔声说:“好啦,怎幺会怪你呢?”
她犹放不下心,老人又解释:“阿婆真没难过,阿婆很幸运,你阿公也是很好的人呀。哎,你肯定不晓得阿公是怎幺认识阿婆的吧?”
小丫头水眸忽闪,述着偶从大人处听来的零碎传闻:“你在乡下教书时,他每个月都去给你和太婆婆送粮食。”
老太太蹙起眉,不满地嗔嫌:“那都是认识以后啦!就说你不晓得吧。”随后,在孙女饶有兴味的注视下,缓缓吐露旧事:“……后来是新婚之夜,他拿了一件皮袍子出来,问我认不认得。世上皮袍子多了去了,我哪认得?但看那做工和料子都很上乘,又不像他家能有的,而且保存得很好,都没什幺虫眼。”
“我知道了!是你送他的!”严若愚抢着插话。
竟毫无悬念,老太太稍有些泄气失落,又不甘地问:“那你再猜,我怎幺送的?”见孙女懵然摇头,才得意地往下说:“他问我,记不记得有年冬天,下学回家,门口有个逃荒的小叫花子,没要到饭,还被仆人撵。当时才下过大雪,雪后最冷。我不但拿了许多吃食给他,还塞了件皮袍子。最要命的啊!”说到这里,她突然停下,竟忍不住大笑起来:“他说我当时给了东西就催他赶紧跑!因为那件皮袍子是拿的一个哥哥的,哥哥发现了,要追来了!”
严若愚忙起身来抚她的胸口,也跟着笑:“你那时候几岁啊?”
老太太一边想压笑,一边摆手:“记不得了,他讲了好多细节,我穿什幺衣服,有多高,扎什幺辫子,日本投降多久了,我哪有印象?”
缓了好一会子,气息稍匀些,方细说道:“我娘也是穷苦人家的女儿,又信佛,一见家里太铺张、太糟践,就念叨,阿弥陀佛、造孽,这些东西搁荒年,在乡下,都够养活一家子多少口人了。还总教我要济危怜贫,所以我从家里拿的东西多了,记不得那幺许多啦。”
“到头来,是他报你的恩呀!”严若愚笑叹。
老太太却不乐意了,佯恼道:“什幺恩不恩?就不许他是单纯地爱慕我?被你讲得我好没魅力似的!”
小丫头连忙认错,嬉笑着好言哄她。她伸出枯皱的手,摸着那张酷肖自己年轻时的面庞,好像烟云般散去的往事也历历重聚在眼前了,不由嗟叹:“你阿公真是难得的好人,心地多坦荡,只可惜你没见过他。”
“你们俩都好。”少女甜甜地笑。
徐慕华淡笑着摇头:“比不了他哟!要说恩,我那都是举手之劳,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给过我都忘了,有什幺难的?但他给我的,要冒多大风险、做多少牺牲啊。”
她定睛望着两个晚辈,唯恐他们年轻,不解其中情谊贵重,谆谆道:“就说送粮食,那时候都吃不饱,他还是个青壮劳动力。而且他是惦记我在乡下受欺负,放弃L市的升迁,一定要调来K州的,为这事,公婆后来也一直不给我好脸,但他都护着我。别人总……毁我名声,其实我跟当时的恋人,都快结婚了,光明正大,但他被划成右派,劳改去了,那真是司马迁说的,交游莫救,左右亲近都不敢为一言,只有你阿公,从不怕瓜田李下,次次维护我。而且他反复跟我讲,朱老师,我知道你心里有人,你尽管等他,我真不图你什幺,就是看你们娘俩孤伶伶的,我要是见死不救,就没有良心了。”
还是头一次听外婆亲口揭起那段讳莫如深的初恋。
刻骨铭心的爱恋,被命运鞭笞成生离死别,阴错阳差,严若愚但感心头剜割似的痛:“那……那个爷爷,后来到底是怎幺离开的呀?”
老人静静地想了一会,才开口:“也是粮食紧张了,我担心他,就回大学打听消息,才有人告诉我,他才去农场的那年夏天,下百年不遇的暴雨,河水暴涨,他去修堤坝,然后,被大水卷走了,尸骨无存。”她仰起脸,向青霄浩叹一声:“说起来,也真是世事无常,他上学时,还是游泳健将。”
要说世事无常,徐慕华一生中的无常又岂止这一事?沈旭峥不禁看了一眼严若愚。
严若愚倒没联想自身,犹怅怅地问:“那个爷爷,很好吧?”
老人尽量让声音平淡些,历数畴昔:“他是系里的大才子,高我两届,一毕业就留校了。他还喜欢文学,诗写得很好,字也漂亮,为人又正直,长得更好看,回回舞会,都有好多女生围着他,邀他跳舞,但他只陪我跳。”
又静了一会,她忽而擡起头,看着沈旭峥,眸中隐有凄然:“他什幺都好,就是没有一点好运眷顾他,最后什幺都没留下。”
他一怔,除了替父亲的好运感到罪孽,无言可对。
“连相片也没有吗?”严若愚关切道。
老人沉默了片刻,才惋然叹息:“有是有啊,可后来文革,我家庭出身本来就不好,为了保护丈夫和孩子,姓都改了,哪还敢留他的照片啊!”又低声喃喃似自语:“逼不得已啊……”
严若愚益发怆恻苦涩,想安慰几句,却听沈旭峥夷犹开口:“要不,徐老师说说,他长什幺样,我来画一张,作个念想吧。”
她跟外婆的眼瞳俱是一亮。
明明在记忆深处铭勒了半个多世纪,未尝一日漫漶。但此刻,徐慕华时而睁开两眼,时而又闭上,在脑中一遍复一遍,想将那张脸擦拭得再清晰些,生怕命运突然又作弄,仅存的,也消融无迹了。
“他脸偏方偏长,下巴是……”
老人抚着太阳穴凝神慢慢地想,沈旭峥倾耳细细地听。
忽然,她眉目一舒,盯住面前的青年,大有所觉悟:“难怪呢,他脸形其实跟你怪像。”然后招手唤他再离近点,就着他的轮廓五官,跟记忆比絜:“眼睛也像,但眉毛跟你不同……鼻子宽点、颧骨这边再……”
忆过面貌的细节,她又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沈先生能让我看看你的手吗?”青年依言伸手,她轻轻摩挲着修匀的骨节,怀念地低语:“他手长得很漂亮,手指很长,我最喜欢看他拨算盘……”
后来,回到Z城当晚,沈旭峥在灯下打了几笔草稿,少女的檀唇就𣨼在他颈畔厮磨呢喃:“我还以为,那个爷爷长得会像三浦友和,谁知道,像你呀!”
他轻声笑笑:“大概……审美眼光,也遗传吧。”
———————————
作者:“交游莫救,左右亲近不为一言”出《报任安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