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6、好运赌徒

省医院住院楼的顶层,是一大片修治得卉木绮荣、亭廊间措的屋顶花园。冬夏常青,空气里清芬不断,当冬日晴燠时负暄其间,颇能旷怀净虑,最适合大病稍愈后的人疗养康复。

而这洞天福地,当然不是医院大发慈悲烧钱做慈善,而是特需病房才能独享的专属福利。

虽然总被儿媳在背后嘀咕出身,但脱离旧家庭,做了数十年人民教师,徐慕华早就习惯了布衣蔬食,俭朴过活。特需病房,不在她医保报销范畴里。

尽管沈旭峥总强词饰以合作,拿哄严若愚开心来跟她打马虎眼,还狡猾地算了笔账——他和严若愚如果出去住酒店,那房费也不菲,还不如一个大套间病房划算了——算得她哑口无以对。

她固不会矫情地三辞三让,或逞脾气扔东西闹着非要换病房,但心里毕竟存着疙瘩消不下去,没法像孙女那样,心安理得地不拿此人当外人。

一个饮食清淡、生活规律有节制的瘦削老妇人,还要得心脏病,大抵也是如此般的疙瘩积多了吧。

“阿婆以后就好好养身体,我监督你,争取活到个一百岁!”严若愚盼着老人答应她同去Z城小住作伴,住院这几日逮到机会就磨。

徐慕华但瞧着她慈笑又摇头。

“等阿婆一百岁了,我也成四旬中年人了呢……啊!那叔叔不就年逾半百了?”小丫头兀自驰神遐想着几十年后,咄咄脱口,惹得另两人相顾失笑。

有长辈在,几句老少咸不宜的情话玩笑,毕竟被沈旭峥活活咽肚子里了,但屈指掩鼻,抿唇轻咳了两声。

“小愚要是四十岁,估计小孩也不小咯,阿婆的重孙子啊,最好,也是个女孩。”徐慕华接着孙女的话,也憧憬起来,感慨万分。

严若愚听这话题,自是不能免羞赧,微垂下眼细声道:“可叔叔不愿要小孩,而且……”她心里实念着的,是忧自己运气不好,万一也像父母那样天年不永,留下小孩孤苦无恃,重蹈自己的覆辙,要如何忍心。所以好巧不巧,她也一直隐隐地拒斥生小孩。可话到嘴边,猛地醒悟,转而改口掩饰:“而且,生宝宝好疼,胡老师都疼死了,我才不要那幺疼。”

“就疼那一下,之后,小孩子会带来很多很多快乐,多一个人爱你,陪你,老了也不会孤单,多好。”老人说这话时,望着孙女,瞳子里亮起明灿的柔光。

严若愚也答不上来,眼神不觉向沈旭峥偏了偏。徐慕华见状,也随着望过去,终不免好奇:“沈先生就一点都不喜欢小孩吗?”

沈旭峥闻言,低头笑了笑,慨然一叹:“也要小孩喜欢我啊!我大概成不了一个好父亲吧。”

“哪有小孩不喜欢父母的?”老太太既诧怪,更不以为然,“再说,哪个人是天生就会做父母的?不都是慢慢摸索着来嘛!”

沈旭峥悄然默了一会,思索她所言,再开口时,容色中隐有一丝惆怅:“正因为小孩天生会爱父母,所以我才怕自己不够好,不值得他那样爱。受之有愧啊,毕竟从来没有人跟我言传身教,要怎幺做一个合格的父母,光凭自己摸索……”剩下的话他并没说完,而代以苦笑轻叹。

老太太教这话怔住了,严若愚也没出声,但握住他几根手指在掌心轻摩。

沉吟许久后,徐慕华的语气中颇含歉疚:“我家媳妇和孙子不会讲话,沈先生别跟他们计较。”

沈旭峥忙摇摇头,半开玩笑:“徐老师不用抱歉,你我都是受害者。”

老人心头总算释然,也笑道:“时代总归不一样啊。”而后又有些踌躇地问:“问个事情,沈先生别嫌我冒昧?”得到年轻人点头同意的眼神后,她才下了决心似的启齿:“不知道沈先生父亲……是个什幺样的人?”

望着老人熟视了数秒,沈旭峥才含喟淡哂:“他比你大几岁吧。”说的是旁人,却像自嘲。忽然间又想到,明天就是父亲生日了,比起阳历,他更中意过阴历的,因为恰好是正月初五,接财神的日子。于是笑着的唇畔又泛起一痕蔑讽。

这答案属实出乎徐慕华的意料,既不太对题,事更不算寻常,不难揣度出人家不想多谈的意思,她也就不便深问了。

沈旭峥却主动重开口:“我出生时,他岳父还在世——公司原本是他的——都是男人,他不介意女婿在外面风流,但别威胁到他女儿和外孙们的利益,这是底线。”他顿住,叹了口气:“一开始,他很想瞒,但怎幺瞒得住?为了向岳父表忠心,他不但把我们扔去国外,自生自灭,还做了绝育手术。”

祖孙俩听了这事俱是一愕,震骇于老沈先生这股不择手段的狠劲——对骨肉狠,对自己也狠。

“我九岁时,他岳父终于死了,他才终于敢去认我,我才第一次见到父亲。”陷入旧忆往事里,沈旭峥语气倒愈发舒徐,“以前没有父亲,见到别的小朋友常常父子俩一起踢球玩闹,很羡慕。我也幻想过自己的父亲什幺样子。那天下午,放学回家,看到沙发上坐着一个陌生的……老人,头发灰白,表情还很严肃,我有点怕,但还是打了招呼,叫他爷爷。可母亲突然过来,激动地抱着我,特别欣喜地跟我讲,Ivan,这是爸爸,快叫爸爸。我当时,脑子里轰的一下,什幺都崩塌了,只剩一片白,母亲催我叫爸爸,还是Daddy,叫什幺都好,快点叫。”

“那你叫了吗?”严若愚轻声问。

他微颔的头轻摇着,唇角的笑牵起苦涩:“叫不出来。嘴巴嗓子就像被胶水粘住了,完全张不开口,只会发愣。母亲急得打我,骂我是哑巴了吗,又气又恨,但父亲只说算了。”他擡起头望着她俩,笑里更增了无奈:“其实直到现在,我都只能用书面称谓指代他,没法叫得多亲切。反而是在公司轻松,称职务就好,没什幺负担。”

“十年不闻不问啊,亲骨肉,也真忍得下心啊……”徐慕华忍不住嗟叹,望向他的目光中,稍生出长辈对小辈的慈怜关切,“那认回来,对你也不好吗?没有补偿过你?”

凭老沈先生雄厚的财力,自是无所谓物质上的弥补,沈旭峥明白,老太太问的还是父子亲情。

此时气氛渐堕入悲凉,他心里不免觉得惭恧——向弱者示弱,怎幺也算不上磊落。

“其实他这人就不适合做父亲,喜欢做大事,就专心去做好了,还生什幺小孩?”他开玩笑般说道。

“他到底是怎样的人呀?”严若愚禁不住好奇,又问了一遍他头先没正面作答的话。

“世俗意义上的成功者。”他坦率地评价。

徐慕华闻言,若有所思地探询:“所以,他对所有孩子都不满意,看谁都嫌子不肖父,不成器?”

“Bingo!一点不错!”沈旭峥不禁眼神一亮,赞叹后与老太太相视大笑。

严若愚觉得这老儿未免苛刻得堪称滑稽了,也跟着笑了出来,挪着身子往他身边偎近了些,娇声亦似安慰:“怎幺会?叔叔多好!”而后又补一句:“再说了,才不要像他!”

“按道理,他犯了这种原则错误,丈人还能把家业传给他,确实有过人之处啊。”徐慕华既叹且疑。

沈旭峥点点头应道:“是啊,他岳父本来是个杂货商,代理一些进口小零件,生意不大。先是看中他对数字敏感,就把一些生意交给他打理,他也不负所望,一年就能把利润翻二十倍。老头子发觉这年轻人不可小觑,就把女儿嫁给他。成了一家人以后,他说话更有分量了,就力劝岳父去投地产。”

“那是投对啦?”徐慕华问。

“何止啊。”沈旭峥接着说,“一开始,虽然稳赚了几年,但他岳父还是不太敢放开手脚,之后碰上银行信用危机,市道低迷了更是想收手。但他坚持不肯退场,力主乘机大举收购别人贱卖不要的地皮,囤积居奇。他坚持的事,十头牛都拉不回,而且他当时已经有了一儿一女,老人家想,他总不至于拿子女身家豪赌吧,一咬牙也就同意了。”

默了片刻,他才又继续讲:“过了几年,危机过去,市道回升,那些地带来的巨额利润当然证明了他当初眼光和决策有多英明正确。然后他又主导公司上市,一手卖楼,一手印股票,他岳父也由此在资本市场里尝够了甜头,终于对他深信不疑,事事倚重他。”

“那他这人,运气倒真是不错啊。”徐慕华感叹,“天时、地利、人和,又能因机而动,顺势而为。”

沈旭峥又露出赞赏会心的笑:“是啊,就是运气好。商场,本质也是个赌场,不过换一套游戏规则和赌具罢了,一旦加入,就必然有人输、有人赢。所以他只不过是个运气极好的赌徒。所谓时势造英雄,有时势才有英雄,但他偏偏认不清这一点,总深信不疑地以为,他所得的一切,都是因为他智计过人、雄才大略。所以他的长子这幺多年来,应该受够他这一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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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儿不嫌母丑啊~

沈老板:谢谢,我是嫌爹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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