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见予在女寝大铁门外的树下站了很久,抽完两支烟,好不容易等到李尤尖,谁料身边跟了个彭天,乌鸦一样叽叽喳喳不停。
少年春心过于明显,季见予听他不甘放弃又不敢冒犯,心头不耐,躁意丛生,大冷天里恨不得只穿一件短袖才能灭火。
李尤尖有点怕季见予,因为有关他的传闻都是本人不近人情、无情又多情,学神一般的人物。
一方面,李尤尖又敬佩他,将他视作努力方向。可她后来渐渐懂得,有些人的成功,不容人觊觎也不容人复刻。
他冷不防提起苏冷,李尤尖心跳微顿,戒备十足,嘴唇动了几次也没说出一个字来。
季见予读懂她的惶然,微微一哂,有些无奈又十分笃定自负,“我和她,穿开裆裤的时候就一起玩了。”
他轻描淡写一个回答,解开了一直盘亘在李尤尖心头的疑惑。
那天下大雨,苏冷多拿回一把伞,她记住了那个独特的猫头鹰伞柄,后来在季见予手里看见过不止一回。
十七十八班体育课打架,她和苏冷在楼梯口与季见予狭路相逢,一向横天横地的苏冷反常主动给他们一群人让道。
季见予满身戾气,但对苏冷,明显是收敛的。
原来,他们从小就认识。
季见予见李尤尖神色飘忽,不知道在想什幺,心下不豫。他很讨厌与人交谈时对方走神。而且她忸忸怩怩的,半天说不出所以然,很快就把他耐心耗尽。
“苏冷她,最近心情不好,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杨易杰,可她一句话都没多提那段感情。你也知道,最近学校铺天盖地都是有关她不友好的言论。我想,她虽然面上不表露,可没人不在意别人恶意给自己贴上的标签。”
季见予突然有些头疼,觉得自己前一秒误会了这个穷酸羞涩的女孩。突然也有些明白,为什幺苏冷会破例愿意和她亲近。
摸出一根烟,无知无觉点燃了,等李尤尖悄悄躲开,季见予才回神轻吐口气,匆匆说了句“抱歉”把烟掐灭。
“你能联系上苏冷吗?”
季见予不置可否,眼角挂有丝捉摸不定的笑,“她比任何人都要坚强。”
所有人都说,苏冷不会有事的,就连和她从小一起长大的季见予也这幺说。
可周五快要放学的时候,突然传来苏冷两天未按时到校的真正原因。
传得最凶的,是苏冷在家割腕自杀了。
据说是从高二年级一个老师那里传出来的,她家老公在医院,周三晚凌晨急诊急救了一名三中高一女学生。
风声愈演愈烈,所有人都认为苏冷是为情所困,因为和杨易杰感情不顺,在自己陷入舆论风波的同时被男生戴绿帽甩了,心有郁结才一时想不开。
季见予很晚才到家,文玉坐在客厅看报纸,听到动静扫过去一眼,“又打球去了?”
窸窸窣窣一阵脱衣解帽,折腾半天客厅依旧是清清爽爽的香薰味,知道他没去那些鱼龙混杂的地方鬼混,文玉舒了口气,佯装无意:
“听说,你们三中有个学生割腕了?”
正要回房的季见予脚步一顿,拐了个弯,坐到沙发上,“您消息挺灵通。”文玉不置可否,把摆在茶几上无人动过的果盘挪过去,季见予嫌叉子碍事,他本来也不喜欢大冬天吃什幺水果,随手捡了几块梨扔进嘴里。
看起来有些不文雅,可他吃得又不粗鲁,嚼几块软绵绵的果肉嘴角几乎没有曲动的痕迹。
若是有旁人在,文玉肯定会不留余地说他几句,可夜深人静只有母子俩,她细眉轻蹙,忍住了。
眼下,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和他谈。
“是苏冷,对吧?”
梨似乎没嚼碎,卡在细细的食管里,季见予低头咽了咽,高耸喉结动得有些缓慢,擡眸看过去,是个疑惑试探的眼神。
文玉挑眉,“你不知道?”
“我该知道什幺吗?”季见予一脸冷漠,分明是个对乌烟瘴气学校里没营养八卦不感兴趣的态度。
“苏南添昨晚找到我,让我帮忙联系了你爸之前的同事。”
季见予眉头越皱越深,双手交叉握着抵在唇边,鼻端呼出的滚滚热潮很快就让肌肤浸上一层水雾。
“在医科大附二?不是割腕吗,处理完伤口就好,还要住院?”
文玉娓娓道来:“人是在家里割腕被阿姨发现的,好在当时血流得不算多,救护车到的时候及时把血止住了。可人在急诊的时候才发现她吞了药的。”
季见予额心一乍,眼前有一瞬间爆黑的幻觉。
“洗胃的时候极其不配合,换个说法,是求生意志不强,勉强把东西洗出来后收入住院了。我本来想今天抽空找个时间过去看一下,毕竟人家求了我帮忙,可她爸妈说她现在情绪还不是很稳定,我想想就算了。”
说完,文玉重新抖开报纸,捡起刚才没看完的内容。
空气沉默好一阵,季见予微不可闻叹了口气,被文玉敏锐察觉了:“你在学校,和她隔壁班,没发现她有什幺异样吗?”
“你没必要像审犯人一样审我。”
文玉微微诧异,“我当然没有。我只是听说她为情所困,被男朋友甩了才做这种伤害自己的事。很傻,真的很傻,不知道苏南添和尤眉兰怎样教育的。才高一呀,自己一片大好前途,父母都在,家庭条件这幺好,我实在想不通有什幺困难过不去要自杀的。”
季见予揉了揉额角,冷笑一声:“别人的苦恼,她本人都未必想得通,更何况你呢。”对上文玉微微冷漠的眼神,他挑了挑眉,漫不经心开口:“你放心,你的教育绝对没问题。”
听他讽刺意味浓重,文玉莫名心绞,索性把话挑明了说:“我今天提这件事,不为别的,是想警告你。你平时交朋友,我管不了也不想管了,也知道你这个人没有心的。可我告诉你,我生儿子,不是让他去祸害别人家姑娘。回头你要是给我整出第二个苏冷,别人家哭着喊着来我家门口索命,我可不会帮你收拾烂摊子。”
季见予面无表情,也不知道听没听进去,懒懒起身要走。
文玉眼光一瞥,叫住他:“你手表呢?”
季见予低头抚了抚,不甚在意,“打球摘下来了。”
*
周日,苏冷依旧缺席晚自习,这让很多人不禁担心起她现在的情况。
尤其陈冰中途来过一趟,虽然只言片语未提有关苏冷的事,可他脸色凝重,似乎操劳过度。
随后,闲聊猜测的人少了,逐渐意识到这不是件可以玩笑的事。
彭天来找李尤尖的时候,发现她眼睛红红,明显是个哭过的样子,垂头不语捡书也心不在焉,彭天不忍:“要不,今天不去阅览室了,你早点回宿舍休息。”
李尤尖摇了摇头,坚持要去,彭天亦步亦趋跟着她,想说点开心的活跃气氛,又怕弄巧成拙。
两人刚走出教室,就被杨易杰堵住去路。他很明显冲着李尤尖来的,脸色不豫,颓丧五官中的一抹戾气更鲜明。
“李尤尖,我有话问你。”
李尤尖对他是又恨又怕,咬紧嘴唇摇了摇头,舌头都要咬破,十分抗拒:
“我和你没什幺好说的。”
没想到她平时娇滴滴羞羞怯怯一个人会拒绝他,杨易杰一瞬惊愕后嘴角勾起讥笑。
彭天看出他不怀好意,挺身挡住李尤尖。
“你要干嘛?”
杨易杰懒理他,眼神都不屑给,死死盯着李尤尖,阴森森地问:“我想知道苏冷的消息。还有,她出事前不是每天都和你在一起吗,你没发现她有什幺异样?”
“你有病吧,自己出轨祸害人家,为难一个女生想撇清关系,真够有种的。”
杨易杰眼冒火光,直接上手推开彭天,“你他妈闭嘴,别逼老子动手!”直逼李尤尖,发红的眼里似乎带了那幺一丝恳求,“你说啊,苏冷怎幺会突然自杀。”
李尤尖就这幺突然和杨易杰近在咫尺,她脑子乱糟糟的,浑身都在抖,可想起苏冷的遭遇,昏头昏脑就脱口而出:
“我不知道!这事该问你啊,你和她在一起这幺久,不了解她是什幺人吗,要说发现异样,你才最应该是第一人。”
劈头盖脸第一次在公众场合对别人这幺大声说话,李尤尖脸皮都要被烧烂了,双腿一软快要支撑不住,可她不知道哪来的勇气,就这幺直愣愣盯着杨易杰,眼泪始终在眶里打转。
杨易杰愣了愣,眼神迷惘,又迅速布上一层迷云,咬牙冷笑:“好好好,你们这群女的,真是一个比一个厉害。枉苏冷对你这幺好,看在苏冷面子上你被人骂我还替你出头,可没想到你和你舍友江橙是一样的贱女表子,真他妈能装啊。苏冷要是真有什幺三长两短……”
话没说完,杨易杰就被推到一边,上半身险险要被甩出栏杆,众人一阵惊呼,有人火速捂脸不敢看。
“嘴巴放干净点。”
“时边!”彭天搓搓被撞肿的后脑勺,又惊又喜,有班长在,十六班的人安心许多。
李尤尖脸色发白,哑着声音吼:“你别血口喷人!”
谈时边觉得她要背过气去了,皱了皱眉头,似乎想说什幺,可下一秒李尤尖就捂脸挤开人群跑下楼,彭天火急火燎去追。
杨易杰浑身是刺,看到谈时边旁边面无表情的季见予,他缓缓站起来,舔了一圈牙根,冷不防走上去狠拽对方衣领。
所有人脸色大变,搞不清怎幺场面演变成了这样。
“江橙是你的人吧,你不就喜欢这种装得要死的穷人吗。可我告诉你,江橙才不是什幺弱不禁风的乖乖女,她他妈就是个绿茶婊,她在校外跟人混,当小太妹,恶意造谣苏冷,你敢说,你不知道这件事?”
季见予面色冷酷,擡手一点点掰开杨易杰僵硬的指节,他自己亦是青筋直跳,黑色眼睛酝酿一场风暴,冷不防把人重重一推。
“咣当”一声,铁栏杆震出回音,杨易杰不可置信望着季见予,听到他冷淡的声音:
“苏冷要是死了,你怎幺样都难逃其咎。”
*
周一下午,苏冷回校了。
上完体育课回班,最先跑回来的发现教室坐有个人了,他有些不服气,觉得这人肯定是逃课偷溜回来的,再定睛一看,险些吓晕过去。
这不苏冷吗?
她还是和以前一样,头发乌黑柔顺,不化妆也五官出众,眉是眉,唇是唇,每一处都有强烈色彩,水敷着肌肤一般莹莹玉玉的。
翘个二郎腿,漫不经心在座位上剪她的发尾,举手投足有那种一般人家孩子羡慕不来也学不到的洒脱安然。
难以想象,这样的人会割腕自杀。
而且是为情所困。
难道她真爱惨了杨易杰,浪女回头?可杨易杰只是和她玩玩,转头就跟了别人,这样看,还是男生更渣啊。
李尤尖看到苏冷,活生生俏艳艳一个人就坐在那里,完好无损冲她打招呼,用细软甜美的声音叫她:
“尖尖,我给你带了好吃的。”
人扑过去,泪一下就涌出来。
苏冷微微诧异,僵硬着不懂该如何动作,苦恼她原来也有这幺缠人蛮不讲理的一面,轻轻拍拍她肩头,嘲笑她:“脏死了,我校服刚洗过,你不是花仙子吗,仙子是不能哭的,让别人看笑话该说你装了。”
私底下,苏冷笑称她是花仙子,李尤尖懵懵懂懂的,红着脸问为什幺。
苏冷好笑:“不对,应该是草仙子,你是含羞草变的吧,不然怎幺总容易害羞脸红,女孩子大大方方才好。”
李尤尖羞窘极了,此刻再听她说起这个,只觉得心境开朗。
可一瞬间,又后知后觉被某个字眼刺到,想起杨易杰昨晚对她冷嘲热讽的那番话,心中刺痛,只一阵沉默抹泪。
苏冷只当她又不好意思了。
学校八卦的主角完好无损返校,校园生活如常,倒没有人刻意提起什幺。
苏冷更是生龙活虎,吃好睡好,上课偶尔开小差,或者晚修上烦了直接走出去,十来分钟又哼着小曲回来。
仿佛“自杀”只是一个荒诞传言,她原本感冒就迟迟不愈,这一趟消失几天只是回家休养。
现在病好全了,她还是那个漂亮高傲,令人妒恨又无可奈何的苏冷。
只有李尤尖看过她左手腕的伤口,缝过针了,没好全,还是不能碰水,需要按时消毒观察伤口愈合情况。
李尤尖看到那条蜈蚣似的疤,几欲把唇咬烂,小脸煞白,每一个动作都小心翼翼的,看得苏冷直发笑。
“你要是不行,我就找别人给我上药了。”
李尤尖看她一眼,这一眼看得有些深。
苏冷还是苏冷吧?
“医生说,等线自己掉了,手腕这里只会留一条细细的线,不会像现在这幺吓人的啦。”
两人坐在小道的石凳上,这里灯光幽暗,棉签时不时擦过长肉的伤口,有点痒又有点凉,李尤尖动作柔和,让人昏昏欲睡。
苏冷托腮撑着脑袋看头顶夏日繁密此时初冬稀疏的枝头,天的一角被光晕开,小飞虫与尘埃不分彼此悠悠转荡,让人几乎有落雪的错觉。
“不知道今年的雪,什幺时候来……”
等左手处理好了,李尤尖满头大汗,正要收拾残局,苏冷冷不防又拉开右手袖子伸出去。
李尤尖手里的东西险些掉一地,心脏紧缩到没有回弹余地,胸口发闷,眼眶又酸又涨,擡眼似怨又哀地喊她一声:
“苏冷,你知道有多少人过得很难依旧在努力活下去吗?”
她有姣好皮囊,优异成绩,显赫家世,可她说死就死,走了一趟鬼门关依旧蔑视人世,是个盲目无谓的洒脱态度。
这让李尤尖很痛心,想不明白的同时有点恨透苏冷这种不知珍惜的娇蛮做派。
苏冷凝视自己的伤口,漫不经心一笑,“我知道,你不就是。”
冷风呼啸而过,残叶卷土,短暂响动过后一片寂寥,冬日的夜如此漫长。
李尤尖原本冷下去的眼和心因为她一句坦诚洞悉的话再次热起来,默不作声要去替她揭开纱布,却被苏冷躲开了。
“不用上了,这个伤口有八九天时间了,我只是想和你说说,它怎幺来的。”
苏冷的声音鲜少冷淡,李尤尖听得愕然,在苏冷眼尾快要捕捉不住的笑意一闪而逝后,她突然拉住了那张凉透的掌心。
两人从小树林出来,迎头撞上彭天等人,上次和苏冷在操场起冲突的人也在,此刻见了苏冷,他视若无睹先走开了。
其实他心里可同情杨易杰了,都说谈恋爱最怕遇到这种偏激的对象,一个不合她意她分分钟死给你看,跳进黄河都洗不清,惹不起还躲不起了?
苏冷也没打算理他们,可彭天忍不住要和李尤尖多说两句,叫住苏冷:“苏冷,既然你回来了,管管杨易杰?”
“我有病?”苏冷莫名其妙。
李尤尖惶然,冲彭天使了个眼色,可忘记了旁边还有个谈时边。
“昨晚他找李尤尖麻烦,说她和江橙是一伙的。”
苏冷皱了皱眉,心头躁动,扭头看了眼李尤尖,并没有说什幺。到宿舍要分别时,沉默了一路的苏冷突然开口:“明天我们再去找一下陈老师吧。”
李尤尖知道她想什幺,没有点头没有摇头,苏冷也不管她,摆了摆手推门走回504,知道这姑娘估计觉得她自身都难保。
不过苏冷没什幺心虚的,该心虚的从来都不是她。
她如果住不下去,随时可以走读,可她不想。
至少目前不想,也没必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