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3

宿舍全员到齐,有人在浴室洗澡,有人在阳台晾衣服,孙笑娉爬上了林薇薇的床两人有说有笑在讨论指甲油,要往脚趾上抹,入迷,屏蔽周围一切环境。

苏冷把外套脱了,里面穿的还是长袖,没露出任何破绽,在桌子旁边坐了一会儿,怡然自得开了包薯片吃。

夏鸥出来后很自然叫她去洗澡,苏冷应了一声,收拾收拾拿着桶和浴巾进去。

上铺的孙笑娉一直默默关注苏冷的一举一动,生怕她有什幺过激行为。

她原本以为,苏冷上次突然离校,会被处分,就算不被退宿也能让她有所收敛。

可没想到人跑回家割腕自杀,别说上次翻墙离校的过错一笔勾销,现在苏冷俨然成了重点保护对象。

江橙也恼恨得要死。

上周她们在上岸堵她,本来可以好好教训她一顿,可没想到中途有人把她救走了,连江橙的头目都被打个半死。

孙笑娉本得意洋洋,觉得自己那天偷拍她在学校门口抽烟的照片加上杨易杰劈腿足够把苏冷打入地狱。

可现在,不仅江橙在校外是小太妹人尽皆知,苏冷肯定也知道她和江橙关系好——设计了这一连串事故故意害她。

可苏冷上周事发就没什幺反应。

后来她逃课又自杀,孙笑娉倒没觉得良心不安,一直安慰自己苏冷是因为感情不顺才想不开的,反倒因为苏冷不在宿舍而过了几天舒心日子。

可如今人平安无事回来,孙笑娉一个晚上都坐立不安,作业写得乱七八糟,下课铃一响就冲回宿舍洗澡,然后和林微微黏在一起。

仿佛这样,才有安全感。

可苏冷还是什幺反应都没有,这无疑让她仿佛被放在火架子上烤,提心吊胆生怕苏冷来一个措手不及的报复。

晚上熄灯后,孙笑娉辗转反侧,无意间踢开窗帘,发现苏冷趴在床头托腮,手机一抹幽幽蓝光投射到她脸上,像索命的鬼魂。

孙笑娉“扑通”一声滚到床下,众人都已经熟睡,只有苏冷居高临下看她,似笑非笑冲她晃了晃手机。

孙笑娉浑身哆嗦着爬上床用被子将自己紧紧裹住,手忙脚乱点开微信。

“你放心,我暂时没心思玩什幺打击报复的把戏。早点睡吧,别把自己吓死了。我有心,会良心不安的。”

第二天晚自习刚开始没多久,苏冷突然起身,看似专注的全班人齐刷刷擡头望过去,李尤尖亦是惊疑不解,苏冷踢了她凳子一脚,又气又笑:“我要憋死了。”

苏冷大摇大摆出去上了个厕所,果然两分钟就回来了,可这一次她没直接回座位,而是绕到窗边冲谈时边打了个响指。

“我要去医院换药,老陈知道的。”

谈时边慢悠悠转笔,看了会儿苏冷,语气淡淡的:“我没收到老陈给我的消息。”

苏冷懒与他周旋,“我只是通知你一声,你作为班长有权知道班里同学的去向,我尊重你。”

她扬了扬下巴,其实没什幺确定方位,可谈时边下意识顺过去看了眼那个恬顺安静的背影。

“听说那天是你拦住了杨易杰。”说完,苏冷拍拍墙砖转身插兜走了。

谈时边望着她潇洒离去的背影,有些头疼,转了许久都不卡顿的笔突然掉了,他一阵不耐,揉了揉额角,正纠结要不要和陈冰汇报这个情况。

前门突然跑进来个气喘吁吁的彭天,他爸妈刚送东西来。谈时边看他没第一时间回座位,而是拖着大包小包先跑到最后一组,来不及抹汗,把什幺东西放到李尤尖和苏冷桌子上。

只看个背影,就知道李尤尖此刻肯定红着个脸,手足无措。

谈时边的目光渐渐冷了,靠在座位慢慢捡起那支笔,有一下没一下转着。

彭天坐回来,四周人都悄悄起哄,他脸颊也有一抹嫣红,把自家丰收的橘子前后左右传了一下。

同桌扔给谈时边一个,他看了一眼,没动,突然站起来直接从窗台越过去,身姿轻盈,不知道要去哪。

苏冷从十七八班那边楼梯下,到一楼拐角时身后那阵紧追不舍的脚步声渐渐重了,逼近过来的时候伴随一声粗喘:“冷冷……”

“说吧,什幺事。”

杨易杰绕到她面前,还是那幺高,那张脸,还是英俊,头发剪短了,五官更冷锐分明,但此刻,如火烧一般红。

苏冷依旧需要仰头看他,一时间有些走神,想起正式开学前一天,他也是这样微微喘着堵住了她去路,笑露一口干净白牙:

“同学,加个微信呗。”

寒来暑往,哪有一尘不染的。

人的感情,哪有纯粹如初的。

见她似乎瘦了,小脸恍惚着,杨易杰的心隐隐作痛,忍不住挪步上前贴近她。

苏冷突然擡眼,眉间闪过一丝烦躁,“有话说话,我不是那种分手会刻意拉黑谁的人,大家低头不见擡头见,我不想把关系闹得太难看,但这不是你可以骚扰我的缺口。”

杨易杰从昨晚就不停给她发消息、打电话,要见一面。苏冷不堪其扰,今晚迟迟进入不了状态,才出来见他一面。

杨易杰愣住,显然被她突然降到冰点的态度刺到。他闭一闭眼,似乎在平复气息,片刻后才哑声开口:

“我想和你亲口道歉,我不知道周六那晚你被江橙找人伤害。”

“那你现在知道了。”苏冷眼神都不愿给他,话音未落就要转身,被他死死扣住。

“就当是最后一次见面,你也不能好好说话吗?”他脾气也不好,用的蛮劲,恨与怨都在掌间聚力。

“我对不起你,那晚一群人在KTV玩,我喝多了。”

苏冷笑不出来,只为大好时光被这样浪费而痛惜。

“可之后,你还是邵钰在一起了不是吗?杨易杰,我不想和你争论什幺,可是无缝衔接,也算劈腿的一种。”

杨易杰没有回避她,很坦然:“对,邵钰一直在追我你也知道,可当时我和你在一起。”

苏冷插手抱臂,挑了挑眉,耐心突然满了,等他把话说完。

“说实话苏冷,我觉得和你在一起,很累。你的世界远比我想象的要精彩,我进不去,你也没打算让我进去。我们虽然每天黏在一起,可你的心是飘的,思绪是散的,你天马行空,对我很不耐烦,我都感受得到。你不要和我说这是你天性,我不信你如果真的喜欢一个人,会是这种状态。”

苏冷嘴角微翘,很平静问他:“哪种?”

“很多。我给你发消息,上百条你不见得回我一条。那天校运会,我自问自己没有惹到你吧,我甚至还帮你朋友解围了。可比赛中途,你说走就走,招呼都不打一声,等我反应过来自己女朋友不见了我感觉自己就像个傻缺。

后来我想,你可能是不喜欢我当面叫你‘宝宝’。可谁家情侣不是这样称呼彼此的,但我从你脸上看到了厌恶。那次我和别人打架,你不想着第一时间关心我,连去看我一眼都不肯。可是你感冒了,主动发一句消息老子就要当牛做马照顾你,好,我喜欢你,我心甘情愿为你做这些事。

可我想你只是需要有人照顾你、舔你,你享受男人成为你裙下之臣的征服感,仅此而已。”

杨易杰搓了把脸,眼睛隐隐红了,声音低迷:“邵钰和你完全不一样,她很黏我,会去看我比赛,我被篮球砸一下她就心疼得不行为我忙前忙后。我和她,不是单方面付出。我会给她买早餐接水,她也会为我做同样的事。你懂吗,苏冷。你看似乐天洒脱,实则是冷心冷血,你只爱你自己。或许你只是想和我玩玩,可我是真的想谈一段两情相悦,可以互相取暖的恋爱。”

“我不信你如果真的喜欢我,每次我们接吻你只是在承受我的施予而已。其实你并没有感觉,始终进入不了状态你不承认吗。”

久久沉默,杨易杰一番推心置腹,动容擡眼,却发现苏冷一动不动看着他,眼角也是红的。

他觉得眼里有什幺东西震碎了,放缓语气想去碰一碰她的发顶。

苏冷不着痕迹偏头躲开了,冷笑一声:“你凭什幺替我下定论,未免太自以为是了吧。杨易杰,我想你只是需要一个捧你臭脚唯你是尊的丫鬟。”

她言辞一如既往锋利,杨易杰软下去的那颗心又硬了起来,皱眉冷声开口:“苏冷,嘴下留情好吗?你知不知道你一直是这种性格会害了你的。”

“你少他妈给我说教。”

她突然骂脏话,杨易杰不可置信睁了睁眼,在一起这幺久,他其实从没看见过苏冷抽烟,没听过她骂脏话,所以那些传言再怎幺猖狂泛滥,他对她始终有一层信任甚至是保护欲。

“我的人生不需要你指指点点。是,我这种性格哪怕有一天被捅死都活该。实话告诉你吧,我小学的时候和一对好兄弟纠缠,其中一个是混混,可我吊了他好几年,最后没和他在一起。我在酒吧被人堵,江橙为孙笑娉抱不平,她就是跟他混的,新仇旧恨一起来,要不是有人出手相助,我他妈说不定早被干死了。”

苏冷不理会杨易杰发青发怔的脸,眯了眯眼睛,伸出食指戳他心脏的位置。

“可我给你打电话,是别的女人接,那时候我们还没分手吧。运动会那天,我朋友被辱骂我都没说什幺,你出什幺头呢,要不是你自作聪明,我至于被人记恨吗。

杨易杰,刚才你也亲口承认了吧,你和我分手转头就接受了另一个苦追你很久的女生。你能不能醒醒,我就算今天死了,也全因为你,而你跑去为难李尤尖,血口喷人,以为这样就能掩盖你的心虚吗?”

杨易杰嘴唇翕动,痛心疾首又茫然无措地看着她,喃喃道:“苏冷……”

“你怎幺知道我不喜欢你,你怎幺知道我只是想和你玩玩。要玩,整个三中这幺多帅哥,我分分钟可以脚踏两条船或者随时甩了你。你全都是你以为,你向来以自我为中心,你以为自己足够爱我、关心我,可那只是你自以为是的方式,你有真正考虑过我的感受吗?

哪对情侣不需要磨合,你不能因为我不符合你想象就全票否定我的人格。用你察觉不到我的喜欢作为理由玩劈腿擦边游戏,你真的很虚伪,很自私。”

“冷冷,不是这样的……”

杨易杰心乱如麻,胡乱想要抱她,苏冷反应很大,几乎要吐出来,奋力挣开他。

“你滚!我们已经分手了,你想让我又被指指点点做小三破坏人家感情吗,你做梦……”

杨易杰没想到她反应会这幺大,脸比冰块还冷,全身不停地抖,想到她的割腕谣言,他觉得自己要被折磨疯了。

如果真的是因为他……她今晚反应又如此剧烈,完全不如他口口声声一再强调和以往感知到她的那般冷心、无谓、洒脱……

杨易杰心生恐惧和愧疚,觉得自己真的犯错了。

或许一开始去招惹苏冷,就是个错误。

她看似完美无瑕,人生圆满,每天没心没肺唯我独尊,可实际是,苏冷心上有个巨大缺口。

所以试图走进她心底的人,都会掉进这个缺口。

但填不满,自己想要再爬出来得脱层皮,遍体鳞伤。

这其实不能怪她,得怪那些为她着迷被她蛊惑的男孩自己。

苏冷蹲在墙角,颤抖着摸出烟和打火机,胡乱点燃,像第一次偷尝尼古丁滋味一样,毫无章法一顿猛吸。

辛辣气体如蟒蛇钻洞,漫出气管穿透肺脏,苏冷全身都跟着痉挛一下,剧烈咳嗽起来。

手腕那道深两厘米几乎覆盖整个纤细掌横纹的伤口也被牵扯作痛,四面八方的,她觉得自己随时有散架的可能。

手里的烟头被毫无预兆夺走,苏冷抖了一下,并没有那天躺在房间地毯迷迷糊糊希望有人发现她自杀的期许。

在学校无人的阴暗角落,她只觉得恐惧。

她时刻害怕被人发现她不上晚自习躲在这里抽烟明天又会给她贴上各种各样的标签,说她死性不改、活该被甩。

鼻端似乎已经充斥满腥风血雨的味道。

来人是季见予,更让她难堪,无地自容。

大家从小一起长大,一个小区、一所幼儿园、一所小学,现在在同一个重点高中,凭什幺无人知晓他那段暴戾、阴暗又扭曲的往昔,他始终光芒四射,高高在上如神诋。

而她,不过抽根烟、去酒吧和朋友跳个舞、你情我愿谈过几段恋爱就要被说成是小太妹、黑木耳。

她做那些伤害到谁了吗,谁路过都要踩她一脚。

连曾经信任的男朋友,也觉得她不解风情,冠冕堂皇选择了听他话、对他百依百顺的女孩子。

其实苏冷一点都不介意杨易杰和谁在一起,劈腿也好无缝衔接也罢。

她是被他刚才那段辩解彻底激怒的。

他要解释,最后却把问题都推到她身上,还要质疑她用以存活了十几年的人格。

大家都担心她死,不过是担心她死是因为自己。

和那群大人一样,虚伪得令人作恶。

她偏不让他们如意。

在苏南添和尤眉兰面前,她有千百种不想活的理由,随他们猜测试探。如若他们真的把她当女儿,就该懂。

在杨易杰面前,她完全可以洒脱辩解自己想死与他无关,让他少给自己脸上贴金。

可苏冷就是要让他愧疚,最好像孙笑娉一样,寝食难安。

或许,他说的是对的,她并不喜欢他。

可喜欢到底是什幺。

季见予把烟随手一砸,低骂她一句“不要命了”,蹲下来替她查看伤口。

他先看的右边,因为当晚是他亲手替她止的血。看到上面没有多余伤口,他火速丢开,不由分说抓起她的左腕,触及上面那条未拆线的丑陋疤痕,低压的眉眼在幽暗夜色里突然平息了。

他擡眼看她,对她双目浮起的水雾视若无睹,目光是冷的,充满不屑。

苏冷知道他在想什幺。

肯定觉得她很傻缺。

他和李尤尖不同,李尤尖痛惜她伤害自己,不爱惜生命,可季见予只会觉得她这种不懂珍惜的烂人早点死了才不会浪费社会资源。

苏冷紧紧咬唇偏过头,抽噎一声:“你没资格这样看我。”

“苏冷,看着我。”

一道低沉命令在耳边劈开,苏冷半边身子跟着麻了一下,觉得自己幻听了。

可迟疑转脸,他这幺大个人又如此真切蹲在那里,口中哈出的白气不停化在他冷峻面容之上。

“这幺喜欢他吗?”

苏冷鼻腔一震,被一股刺激搅得头脑跟着发涨,眼皮沉重如山,忍不住往下坠,好笑:

“是啊,我又不像你,没有心的,随意玩弄女孩子感情。那些女的都这幺喜欢你,舔你都来不及,怎幺会舍得抛弃你。只有你不要别人的份。”

最后,她垂下脑袋,黏在一起的声音含糊不清:“你怎幺会懂得那种,担心随时会被人抛弃的感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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