玩乐了一天,次日顾明月正要在书房温书,江碧忽然提议要洒扫一遍屋子,将顾明月请到了外书房去。
外书房已经很久不曾用做正途了。这间书房是顾明月小时候读书用的,那时顾母为她找来两位进士门馆,门馆不好进内院,两人就在外书房给顾明月授课。
只是后来顾明月去国子监读书,外书房就彻底空下来了,如今仅做玩乐用途。顾明月偶尔会来此与四位小书童下下棋、打打牌,也会赌钱玩乐。
从清风馆到外书房要走一段不短的路程,由厌厌陪送顾明月。两人刚来到小花园,远远的便见到过道上正挤着一群老男人。
站在最中央的人,顾明月几乎是一眼便认出了,是琼玉。他身着素色的立领对襟长衫,墨玉般的青丝束成一股默然垂于脑后。琼玉生得高,腰背又笔直,明明面目丑陋却又总是一副盛气凌人的姿态,站在人群中十分显眼。
他身前正跪着一个瘦弱的男孩,顾明月瞧着也眼熟,细细看了一会儿,才认出是李玉身边总是跟着的那个沉默寡言的小侍从。
名字好像是……小蓝?
“前面这是在做什幺?”顾明月看了半晌,一群人只是一动也不动的在那儿对峙,兴许说了什幺,但顾明月离得太远听不到。
主要是这群人堵在了她的必经之路上。
厌厌摇摇头,他倒是很想过去看看这是在干嘛,但琼玉伯伯在那儿站着,他一个人也不敢过去。
原本顾明月是想等人散开了她再过去,不过见人迟迟不动,心中也有些烦躁了。犹豫了一会儿,还是走上前去看看情况。
两人走近些,渐渐也就听到了些什幺。
“有什幺要的同院里的伯伯们说一声便好,怎幺能私自出府?”琼玉语气平缓,他说话时只有嘴唇在动,面无表情,看起来像个没有感情的木偶人。
小蓝好像没有听见,垂着头默不作声地跪在地上。
琼玉身旁一位蓝衣伯伯猜测道:“是不是这小子偷了主子的东西要拿出去卖?”
“搜身。”琼玉声音极冷,嘴唇翕合间只吐出两个字。
话音未落,从旁窜上来两个五大三粗的伯伯将小蓝从地上拎起来。一个伯伯提着他的肩膀,另一个面露凶色,布满粗茧的大手毫不客气揉面团似的在小蓝瘦小的身体上又掐又按。
小蓝神情始终保持着平静,不过脸色被掐得有些发白,嘴唇微微颤抖着,任由人捏扁搓圆。
厌厌看这架势也有些害怕,紧紧揪着顾明月的衣袖。那些伯伯们的样子好像恨不得把那男孩衣服都给扒了一样。
他平日里只听外面的侍从说伯伯们凶,在清风馆中有顾明月关照,那些管教伯伯们都不曾严待过他们。却不知道外面这些人居然如此不给这男孩脸面,当众就要搜人的身子。
顾明月看他这样惊恐,便俯身取笑他:“看到没,让你少惹是生非是为你好,在清风馆里没人拿你怎样,到了外面你看谁还护着你?”
“我哪有惹是生非……”厌厌有些委屈,他这样的样貌能到清风馆服侍小姐已是开了天恩了。他平日也就嘴碎了些,哪敢真做什幺坏事。
“只搜到一个荷包。”
另一边,搜身的男人恭敬地递给琼玉一个月白色的棉布荷包。琼玉打开垂目只见里面放着三四枚铜板和一些干枯花瓣,并无他物,他合上荷包,将它随手又扔回了小蓝面前。
“不是。”
另一个伯伯一脸的刻薄像,不怀好意地转了转眼珠子又猜测道:“他好像是李叔父从外面带进来的,谁知道以前是干嘛的?这小蹄子,该不会在外面有什幺相好……”
这话说得就有些居心险恶了。大魏朝最看重男子的贞洁,像顾府这样的人家就是家里下人也容不得与人私通的祸害。
莫要说是真有,即便是有个风言风语的都不会留。小蓝是随李玉从广陵来姜城的,在此地无母无父无亲无友,倘若真被赶出顾府谁还敢要他?这不就是要他死。
小蓝听了这话,面上才有些许反应,擡起头死气沉沉的眼珠隔着被伯伯们揉散在眼前的凌乱发丝,看了那个伯伯一眼。
周围围观的众人脸上表情各异,无一不是在等着看这个男孩的笑话。
“大小姐。”率先注意到顾明月的人诚惶诚恐地向顾明月问了声好。其余人这才如梦初醒般察觉顾明月就站在他们身侧,连忙回过身给顾明月让出一条路。
顾明月明知故问:“一群人,堵到路中间干嘛?”
那位跟在琼玉身边的言辞狠辣的侍从似乎害怕他刚刚的话被顾明月听到,往琼玉身后躲了躲,只露个脑袋,满脸褶皱的老脸上挤出了个带着些许局促地谄媚的笑:“不是什幺大事。后院的伯伯们逮到一个私自出府的小侍从,带来给琼玉伯伯审问审问。”
顾明月心中清楚小蓝私自出府绝不可能是为了逃跑,他也没胆子与人私通。唯一能有的解释是出府替李玉办事。她早就知道李玉不是什幺安分守己的人,他在顾府不作出点什幺事她才意外。
李玉是小蓝在顾府唯一的依靠,小蓝是绝不会出卖他的。所以他什幺也不会说。
顾明月虽然与李玉有私,但也不会放任李玉破坏顾府的规矩,这次正好给他好好长长记性。
顾明月打定主意,只是象征性地责备了几句:“只是为了这事便拦在路中央,像什幺话。”
琼玉勾起唇角 惨白的脸上露出几分生硬可怖的笑:“小姐见谅,此事事关重大不得不重视。”
他一笑,连带着脸上那一大片乌漆嘛黑的胎记也仿佛活过来了一般,被皮肉牵引着扭动,恶鬼一般。那双镶在脸上漆黑如墨的眼里透着丝丝令人毛骨悚然的寒意。
许多侍从伯伯都被他这幅模样吓得低下头,不敢多看。琼玉不像表达歉意,倒像是讽刺顾明月事多。
他貌似恭敬,实际却阴阳怪气。
顾明月还不曾被人如此顶撞过,她虽嫌恶恐惧他骇人的面容,不过也羞于在众目睽睽之下袒露惧色。只是直直盯着他,眼神愈发冰冷起来:“那也大可不必一大早又是审问又是搜身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我顾府要对下人动私刑了。”
琼玉再如何也只是个下人,一看顾明月被自己挑起了些火气,便敛起神色,伸曲自如地后退了一步:“是我的罪过。”
顾明月眉眼间厌恶之色更甚,冷笑一声拂袖离去。这个琼玉仗着是齐氏的陪嫁对她说话时常夹枪带棒的,长得丑,脾气也怪,难怪没人敢娶他。
厌厌在一旁一声也不敢吭,将顾明月送到了垂花门,就回去参与打扫事宜去了。
整整一日顾明月都在暗自怄气,她实在想不通齐氏好歹是广陵的富户,何苦找这样一个面丑心黑的男子在旁服侍?那副尊容,看一眼晦气一整天。
等晚上满腹怨念地回到清风馆,几个人刚伺候顾明月吃过晚饭,便又听厌厌提起白天的事。
厌厌身姿矮小,跪坐在木榻上时只有小小一团。他趴在矮桌上一边磕着瓜子一边绘声绘色地提起他后来看到事:“……最后还是大公子作保,让琼玉伯伯把小蓝放了,小蓝才没被赶出府去。”
“大公子有些太善良了。之前我听人说朱伯伯吃回扣被人发现,也是大公子感念他家中有两位幼女要抚养才饶的他。”
厌厌起初不能理解顾宁的所作所为,他脑子里模模糊糊的只知道犯错挨罚是天经地义,却没想到朱伯伯身后还有两个无辜的孩子。朱伯伯没有月钱,他那俩孩子岂不是要饿死?
大公子做这事儿其实有些坏顾府的规矩,而且朱伯伯在顾府的风评也确实不大好。想必他之所以会搬出自己那两位女儿,也是笃定了大公子良善,听了他的难处必然不忍心责罚他。
大公子这样的性格,难免会被有心人利用。厌厌有些忧心,他一直很喜欢顾宁,此时又想起什幺立马高兴起来:“上次大公子来还赏我了一个簪子,可漂亮了。”
“我也赏过你簪子。”顾明月不是很理解,一个簪子顾宁就把这孩子收买了?厌厌这小子傻透了。
厌厌还不知道顾明月在心中骂他呢,傻乎乎地将脑袋凑近她晃了晃,让顾明月细看:“就在我头上带着呢,我睡觉时都带着,就没取下来过。”
江碧跟着连连点头:“对对对,洗头的时候也带着。”
厌厌听出江碧是在奚落他,可他脸上的笑意却遮掩不住似的愈发明显。小小一个人挺起腰杆傲得不行:“江碧可嫉妒我了,每次听我提起这簪子他都这幅酸溜溜的样子。”
这簪子是顾明月去年生辰送给厌厌的。厌厌虽说长得不如江碧,可他的头发茂密厚实,一头细细密密的青丝比临安产的上等丝绸还要柔软顺滑。
顾明月送他簪子再合适不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