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几日就是十五,楚夙从国子监散学归家的日子。楚殷便又找松陵传话,要约顾明月出来聚一聚。
这次又约在凝香馆,楚殷请客,还带了其他三位贵人小姐一同用餐。顾明月其实不爱参加人数太多的聚会,不过楚殷说请到的客人都是以往在国子监一同读书的同窗,这倒还好些。
她同家里人说是去参加同窗聚会,随身带了些薄礼,先去到了楚宅。和楚家姐妹会合的同时,拜访了一下楚大人,三个人便一同去了凝香馆。
这次聚会明面上是同窗聚会,也是为楚夙接风洗尘。到了一看,就都明白是楚殷寻着机会在凝香馆大摆宴席,捧自己的宝贝心头肉玉郎。
连带着又招了五六个伎男给其他人作陪,长方桌左右各坐了六个人。桌上摆满了各式的菜色,厅内弹琴唱曲行酒令,好不快活。
顾明月不喝酒,因此总感到有些兴致缺缺。她也不是对身旁的男人不感兴趣。只是她本以为此次是聚餐来的,知道在凝香馆后,兴致就少了一大半。她倒不指望这地方有什幺美食佳肴供她享用。
顾明月桌前放了壶玉叶常青,坐在她身侧的红衫男子左手执着茶壶把手替她沏茶。
这男子面若白玉,貌美非常。是楚殷特意塞给她的,这凝香馆十三位招牌之一,名唤峦轻。
他曾以一曲绝世艳舞闻名整个鸣玉坊。听闻在他跳舞时脚腕上系的金铃儿会和着曲子的节奏发出悦耳的铃声。那铃声如玉器相撞,清脆动听,不似凡尘物。
峦轻见顾明月一直兴致不高,视他若无物,也不慌张。反倒亲昵地扯着顾明月的袖侧,轻声细语地和顾明月搭话:“恕小人眼拙,客人可是第一次来凝香馆?”
顾明月摇摇头。这里的人大部分都不认识她,她以前和楚殷一来便只在雅间中玩乐,楚殷会挑些得空的红先生来陪她。不过她确实倒不曾见过轻峦。
男人闻言妩媚的面容略带遗憾,玉手上移缓缓轻抚上顾明月的胳膊:“那是小人以往命不好,竟今日才得见顾姑娘这样的女子。”
听到这话,顾明月神情微微一愣,扭过头去看他。这男子看起来也不过和她一般大,兴许比她还要大一些,说话居然这样油腔滑调的。
“你要是闲着没事不如给我布菜吧。”顾明月将自己面前的白瓷小碗递给他,她还没动筷子,白瓷碗干干净净:“帮我夹一片鱼肉,不要刺。”
今夜宴上唯一的鱼菜是一道辣蒸鲫鱼。鲫鱼以肉质细嫩味道鲜美着称,只是这鱼的鱼刺也是出了名的细小且多。顾明月特意给他寻些事干,只希望能堵住他的嘴。
坐在顾明月斜对面的黄衫女子无意听见这般“无礼”的要求,连忙擡起头望着顾明月脸上摆出一副愁容,捂着胸口好似不可思议般指责她:“明月姐姐,你怎幺舍得吩咐大美人儿做这样麻烦的事?”
这女子是大理寺左少卿的小女儿,名叫徐英,比顾明月要小一岁。虽然两人日常接触不多,但徐英这人自来熟,对谁都能贫几句。她这个人也好玩,在国子监时就是她总陪着楚殷到处干坏事。
顾明月不讨厌她,既然徐英开口调侃她,她也就调侃回去。转手将白瓷碗递给对面,笑道:“我舍不得,那你来为我布菜。”
“吃了我布的菜,明儿就要八擡大轿来娶我。”黄衫女子快人快语,话毕就要起身接那白瓷小碗儿,却被坐在她身旁的楚殷给阻止了。
“这是我弟妹,你要干嘛?”楚殷一把摁着徐英的肩膀将人摁坐了回去。她一只脚踏在凳子上,俯下身膝盖撑着胳膊,当真了般眸色渐深,低声威胁徐英道:“你可想清楚了,我弟弟订婚在前,你要进去了只能做小。”
“只要是明月妹妹,就是做小,我也心满意足了。”徐英被摁着起不了身,便左右扭着肩佯装挣扎。双手娇羞造作地捂着脸,一副非顾明月不嫁的架势,惹得满堂哈哈大笑。
楚夙本正与人拼酒。听了这话,同她拼酒的两位酒搭子人都笑到桌子底下去了。都说到时候自己要去给徐英送嫁。楚夙见两个人都趴到地上去了,也就当场宣告拼酒是自己赢了。
场面乱作一团。
顾明月将碗还是递给峦轻,指着对面那盘花椒兔肉吩咐道:“你去,把她面前的肉都给我夹走。”
在场的所有人都知道徐英爱吃肉。她的身量是众人中最矮小的,便想着法儿去增高。听人说吃肉能长身体, 徐英就一日三餐铆足了劲啃肉。
直闹到夜里,一群人才将将安静下来。
峦轻见顾明月吃了几块肥肉后,面色一直不大好。猜出她是嫌这菜腻,便主动去舀了刚上的元子汤,勺中带着一颗丸子搁在顾明月桌上另一个白瓷碗中。
那元子白生生的看不出是什幺芯儿,顾明月用筷子夹起放入口中,入口滑嫩的鲜咸,用牙齿轻咬有淡淡的回弹。
倒令顾明月眼前一亮,她吃这一桌菜都不如刚刚这一口来得美味。
“这虾元子还不错。”她低声喃喃。
楚夙闻言也去舀了颗,她一直在喝酒,倒没吃过什幺菜,正好解解酒。
顾明月将碗再次递给峦轻,峦轻连忙又给她盛了一碗。只是先前她吃了不少,实在吃不下了,咬了一口就遗憾地放下筷子。
众人又闲扯了几句就要回家。楚殷笑道想留的就留下,男孩们房里的床宽敞得很,有的是位置。
那两位已经被楚夙喝晕的小姐是怎幺也走不了,被杂役架着去了后院。
顾明月也要和楚殷、楚夙、徐英一块儿走,却被楚殷拉住了。
“我留不了,我得回家。”顾明月会错了意,连忙摆摆手。她出门时只说了赴会,可没有提夜不归宿的事。不回去,家里的下人就该着急了。
“没让你留。”楚殷没放手,只是搂着顾明月的肩膀脸上噙着笑意,神情有些暧昧:“是上次的那位寒烟先生说还想见你,有话跟你说。”
“见我?”顾明月回想起上次来凝香馆的经历,自她认为并不算十分愉快,寒烟怎幺会想要见她?
“人家对你念念不忘,你也不来看看人家。”徐英不知道寒烟是谁,但听了也连连叹息,看顾明月的眼神如同看一个负心女似的。
顾明月只好跟着杂役再次去了寒烟的屋子。这次他仍然孤零零坐在榻上,看样子已经等了她许久了。相较于之前,寒烟显得有些失魂落魄,微垂着头,面色纸一般苍白。
他身侧的矮桌上放着个四四方方的黄梨木匣子,像是个首饰盒,极为显眼。
顾明月在矮桌旁坐好,寒烟二话不说将那木匣子推到顾明月面前,示意她打开。
锁座上没挂锁,顾明月径直掀开。里面全是些细小的碎银子,堆在一块儿将近占了半个木盒。也看不出是多少钱。
顾明月又擡头望向寒烟。
“这是五十两。”寒烟没有看她,细软的长发垂在脸侧遮住他姣好的面容。他语气蔫蔫的:“这钱给你,请你替我梳笼。”
梳笼就是要包下他的意思。寒烟刚满十五岁,是才出来接客的。上次和顾明月下棋是他头次在房里留人,像他这般没什幺名气的新秀,五十两确实绰绰有余。
只是这还是顾明月第一次见有伎男自己出钱包自己的,以往别说见了,是听都没听说过这样的事。
知道顾明月心中的疑虑,他淡声解释道:“我只是不想别人碰我。”
说着,寒烟又稍稍坐得离顾明月远些。他身子紧挨着木榻边缘,有些无措地搓了搓自己的小臂。
平日里寒烟只是在凝香馆弹曲,虽说遇上过动手动脚的客人,可只要刻意躲避着就好。
可前些天的时候,老鸨又给他房里安排客人,那人寒烟只略略见过几次,并不大熟。没想到这人一上来就要搂他亲他。寒烟不曾与人这样亲密的接触过,顿时吓了一跳,慌不择路之下居然直接从二楼跳了下去。
事后爹爹退了钱,将他关在柴房睡了一夜,第二天晚上才放他出来。
寒烟跳楼时伤到了腿,腿伤还未好便被人这般对待。虽然人已经从柴房里出来,可心中却依旧会感到无比恐惧。
只是他还是控制不住,偏偏就是无法忍受他人的触碰。
思来想后,便只希望能有个人可以包下他。这样往后爹爹也不会逼他接客,而且能有一位熟客,在馆里也不会受人奚落。
会辗转找到顾明月,一是因为往日的客人多多少少都有试图摸他、碰他的,只有顾明月老实些。二是,顾明月当时是陪着楚小姐来的,楚小姐是凝香馆的常客,叫她帮忙带话也方便些。
“你只需一个月来两三次待一会儿就好,其他费用我都会出的。”
听了前情,顾明月一时不知道接不接这钱。这地方偶尔来几次还好,一个月两三次,这未免有损清名了。不过见这萍水相逢的男子都慌不择路求到她身上了……
顾明月试探性问道:“那如果我想在凝香馆用饭的话……”
“我出。”
她点点头。
倒不全是因为一口吃的。主要是寒烟因为被人搂一下就要从二楼跳下来,逼他接客和逼他去死有何分别?清誉可暂且放一边,救命的事,没什幺好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