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青海碧

月岩,瑞平堂。

这里曾是红狐女、白狐女的寝居。后者消失后,青面犬顶上了她的位置,移居至此。

至于在暗处活动的黑面犬、紫狐女二位护法,则行踪诡秘,寻常弟子无法知晓其所在。

而在瑞平堂的一间侧屋里,小女孩正酣然甜睡。床头边摆放着一只小瓶,里头萤光点点,甚是好看,正是青面犬陪着芽芽捉了一晚上的萤火虫。

青面犬靠在椅背上,百无聊赖地仰着头,直到窗外传来细碎的脚步声,才坐直身子,轻轻打开窗户,压低声音道:“老黑。”

那独眼兽人奴果然在此。黑面犬站直身体,高大壮硕的身躯打下阴影,将芽芽尽数笼罩其中。然而,与他令人胆颤的外表相反,那兽人的表情却出奇地柔和,静静注视女孩良久,才开口对青面犬道:“抱歉,辛苦你一直照看她了。”

“这算什幺话。”青面犬轻笑,“你站在窗外干嘛,进来看看她吧。”

可黑面犬却闭眼摇头:“不可。按照命令,我不能在明面现身。更何况……我是个凶神恶煞的怪物,小孩子怎幺会喜欢我。”

好友的妄自菲薄把青面犬逗乐了:“拜托,我比你好到哪去了?我不也是犬面人身吗?”

“你不一样。”黑面犬也轻笑一声,“从以前,你就擅长哄小孩儿,带着我小妹到处玩,不像我……”说着,兽人眼神一暗,“说起来,这些,竟然已是一百多年前的往事了啊……”

青面犬闻言一滞,随即长叹一声,可万千感慨,到最后,只化为一句平淡的回答:“是啊……”

当年,苍州被妖兽祸乱,满目疮痍的绝境之中,是蔺氏兄弟将他们救于水火。后来,他们五人被选中,炼成了第一批兽人奴。自此,区区凡人,竟也能与修仙者一般长生不老。

然而,天极宗门规有言,一旦成为兽人奴,便要摈弃曾经身为人类的一切。

他们自然不敢怠慢。

一百年有如白驹过隙。他们几人是蔺氏的坚壁与獠牙,一同向着广庇天下无家可归之人的梦想全力追逐。

只是,那些曾经最亲爱的家人,却早已彻底断绝联系。

当黑面犬再次听闻小妹,已是她的死讯。

一百年。

对一个凡人而言,实在是太漫长了。

他只听说,小妹临终前,含泪遗恨。她恨不知兄长为何而死,更恨没能见到他最后一面。

当然,这一切,只是听说。

因为,他早已不是过去的兄长。

如今,他只是兽人奴黑面犬。

直到某天,一个有如白玉娃娃的小孩找到了他。

只一眼,黑面犬便睁大双眼,久久不能言语。

太像了。

与过去的小妹,太像了。

那一瞬间,他仿佛又回到了少年时代的平淡日子。

不善言辞的他坐在林荫下,看着小妹嘻笑着跟在阿青身后跑。他心中喜悦,最终却只憋出了凶巴巴的一句:“慢点!”

他几乎难以自持地浑身颤抖,锋利双爪想去抓稚子的肩膀,却又怕弄伤了她:“你,你是……”

“我阿爸说,奶奶是苍州人。”

黑面犬不禁掩面,努力掩饰自己流泪的狼狈模样:“莫非……你莫非是……”

是小妹的后人吗?

“芽芽无处可去,前辈能帮帮芽芽吗?”

他没有办法拒绝。

可最终,他还是很没出息地把芽芽托付给青面犬照顾,只在夜深人静时偷偷看看她。

青面犬打量着好友慈爱的神情,无奈轻笑,转身而去:“你陪着芽芽一会儿,我……去解个手。”

真是个烂到不行的借口。

不过,黑面犬没有拆穿他善意的谎言,而是提起了另一件事:“红狐女她仍在总舵?”

“嗯。”听到红狐女的名字,他脚步一顿,有些生硬地应道。

黑面犬见状,轻笑一声:“你和她身上‘回响蛊’,还真是方便。”

“……方便什幺呀!”青面犬闻言有些怒气冲冲地转过身,忽然发现自己可能会吵到睡着的芽芽,连忙压低声音,“我天天被她读心,你知道我有多如履薄冰吗?”

“不过是情报共享,你如履薄冰什幺?”

“……”青面犬闻言顿了顿,垂下双臂。沉默良久,他才喃喃道,“有了回响蛊,我才算发现,她对蔺启大人,当真是一往情深。”

黑面犬调笑的表情收了收:“阿青……”

青面犬却故作轻松地耸耸肩,给了好友一把小竹扇:“今夜闷得很,芽芽应该热了,你给她扇扇吧。”

说着,他转身离去。

竹林间,蛙虫鸣声此起彼伏。

青面犬擡头仰望那硕大的月盘,长叹一声。

这回响蛊,真是糟糕得很……

原来将心比心地感受到红狐女对蔺启大人的感情,自己会这般酸涩吗?

迟钝的他,过了一百余年,才窦然察觉。

自己喜欢着一个姑娘。

只不过,她的眼里,早已容不下第二个人。

在黑面犬独自陪伴着芽芽的同时同刻,月岩的另一个角落,仕沨正叉着腿,吊儿郎当地歪在虞修然的雷云上。

身旁少年轻抿一口薄酒,眉头微蹙,忽然唤了少女一声:“仕沨。”

“嗯?”后者懒洋洋地擡了擡眉。

“今日遇见的小童芽芽,你怎幺看?”虞修然手握酒盏,望向仕沨的金眼睛。

“怪。”仕沨言简意赅地道出了真实想法,纤长的手指玩弄着长发,“但又说不清楚。我甚至一时间分辨不清她是男是女……可能只是错觉?”

虞修然思忖片刻,也认真地点点头:“幼童男女莫辨,确实算不得大问题,可我也感到了某种违和。”

仕沨托腮,点点头:“总之,防人之心不可无。倘若那小孩对我们二人不利,本杀戮成性的魔道妖女可不会手下留情。”

“你……”见仕沨又提及此事,虞修然有些吃瘪,默默低头饮酒,没有接话。

见少年的模样,仕沨笑盈盈地乘胜追击:“哎呀,不过啊,芽芽有一件事,倒是极好的。值得我们学习?”

“什幺?”虞修然有点懵。

“虞哥哥~~”仕沨学着芽芽奶糯的语气,装模作样地掐着嗓子故意恶心虞修然,一边还往少年身上靠,“沨儿没有打扰到你喝酒吧,虞哥哥~”

质疑芽芽,理解芽芽,成为芽芽!

然而,少女柔软身体的杀伤力可比芽芽撒娇时厉害得多。虞修然拿酒的手一抖,佳酿全洒了,面红耳赤地躲避着少女的“袭击”,心跳却有如擂鼓:“你正常点!”

“虞哥哥~~沨儿最喜欢虞哥哥啦~”

“……你!”虞修然只感觉耳廓滚烫,浑身仿佛有无数蚂蚁在爬。

那种难以自持的感觉,与其说是尴尬、难受……

不如说,她再这样下去,他会忍不住吻她。

而全然不知的少女却眨了眨眼,继续捉弄道:“你怎幺了?我只是在模仿芽芽。”

最终,手足无措的虞修然选择纵身跃下雷云落荒而逃。

而仕沨则果断骑上小叶,跟在少年身后继续胡搅蛮缠。

“虞哥哥~~”

“仕沨!!!”

那夜月色下的嬉笑打闹声,直到很久以后,依然仿佛一粒朱砂痣,点在仕沨心口。

那慌乱羞赧的少年啊……

纵使往后天至青、海至碧,都再蓝不过他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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