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茫茫的小丫头才被扶起来,那小脸便皱起,挣扎哼闹个不歇。两腿跟面条似的立不直,小胳膊却有劲得很,鞭子似的乱挥。沈旭峥也不敢用力抓她,怕她不省人事的也不会叫痛,万一没轻重,给她伤到哪还不知道呢。只能小心翼翼捧着,算是贴身体会了何谓糊涂一塌、粪土之墙,扶得东来,西边又倒!
好不容易捧到沙发,她又旁若无人地掀裙摆,沈旭峥大惊一跳,赶忙逮住她的腕子。亏是齐小腿的长裙,才幸没走光。她却嘤嘤叫得更难受了,他凑近了听几遍才听出来,酒喝多了,尿急。
男人深深吸了口气,绝望地长欻出来。尽管包间自带了洗手间,不分性别,但人多眼杂,亲自伺候她上厕所究竟不方便。只能非常抱歉地托吴师姐,找个同学一起架着她。但她就跟长他身上一样,抠都抠不下来,管他是马甲还是衬衫,她都一把攥了,一边攥一边扭着屁股作孽兮兮地哭叫:“唔~胀~”两位师姐却了手,看着男人尴尬无奈地笑笑,爱莫能助。
沈旭峥闭了闭眼,心一横!
“乖,我们去嘘嘘,嘘嘘了就不胀了。”
还好是知识分子局,识体面,非礼勿视。都自动无视掉未婚男女同进洗手间……
尿完之后,肚子不难受了,严若愚也安分了不少。沈旭峥将她扶进单人沙发,嘱咐服务员去榨一杯水果酸奶,吴师姐也帮他拿了西服来。他身形魁梧,衣服就长大,给她一盖,几乎遮个全乎,只露一小张大口喘气的醉容,更衬得小小一只惹人心疼了。
他俯近身子,理着粘到额头脸蛋上的根根髪丝,漫尔道:“先睡着,我吃点东西,就来带你回家,乖乖的啊……”
不意无力耷拉下去的眼皮竟强睁开一半,迷茫凄惘,两片艳盖夭桃的唇轻轻翕动:“家,我没有家,妈妈死了,爸爸也被撞死了,没有了呀。”
沈旭峥但觉胸口猛地被重锤砸了一记,眼底不由发一阵热。他死死阖上眼,深深地喘息了数下。而后扶她起来,自己坐沙发里抱着她,一边抚着滚烫的脸,一边小声说:“baby,看清楚,是我,我们在外面,等会就回家了……”她却摇头:“那不是我家,都没我的床……姐姐,姐姐会推我。我要跟爸爸妈妈一起睡,古代都这样啊,庐墓而居,哎呀你凭什幺拽我!”她越说越激动,甚至使了蛮劲,在他臂上或掐或挠,要挣脱他的怀抱。
“baby,认得我是谁吗?”他耐着心痛如绞,极力圈紧她。
她百挣不开,终是脱力地软在他怀里,呜咽悲哽起来:“我讨厌你们了,听见没有?你们再不回来,我就讨厌你们了,讨厌你们……”
吴师姐递了包纸巾过来,又在男人空洞失焦的眼前晃了晃,他还不接,就只得拿纸巾戳戳他手。他这才醒过神,见是纸巾,接过来连声道谢,就要抽两张,揩怀中汍澜是泪还啜泣不止的小脸。
“额,还有那个……”吴师姐指指自己的脸,又指指他,强笑以眼神示意。
沈旭峥不明所以,茫然往脸上摸摸,摸到几许湿意,才恍然,自己竟没收住泪。他匆匆低下头,边为失仪失态道了声“抱歉”,边用力拭干两眼。
钱先生端了杯水来,还放下一包印满日文的药,弯下腰小声关切:“还好吧?”沈旭峥竭力平复情绪,苦笑道:“我说错了话,惹她想爸爸妈妈了。”钱先生长叹一声,又说:“阿部给的,他也怪过意不去的。”
正好服务员也送了榨好的酸奶来,钱先生帮着给她喂一颗,然后看着她和着奶咽下去了,又叮嘱两句,便转身走了。
“老师等等。”沈旭峥皱着眉,怀疑带猜地问,“什幺叫……如、木、而、居?”
问罢看着他,希望没听错述错。
钱先生听完,别过脸沉吟又太息了,方低声说:“芳芳听徐伯母讲,她……那段时间,放了学经常给交警送回来,说要找爸爸妈妈去,就给交警拾到了。有一回真不见了,大人赶紧跑去公墓找,然后看见她,抱着小枕头小被子,坐在碑前……”馀的说不下去了,又用力一顿足:“唉!早知道不跟你讲了!”逃回了席上,任他呆坐在那里涕泗滂沱。
严若愚咿呜地哀啼了一会,也没力出声了,但还一喘一噎的。沈旭峥一边轻拍,一边哑着嗓音哄慰:“baby好点了吗?回家了,嗯?”谁知她仍是懵懵地摇头:“那是你家,是Yvonne家!阿婆呢,我要阿婆……”
像被一道名叫前功尽废的雷电劈中,劈得五内俱碎,沈旭峥有好一会不知所措。周遭宴饮的人或桌椅,墙上的草书,窗框,都像浮在水上的倒影,水里的荇藻,一漂一动,晃来晃去,看得眼花头晕。
蓦地足尖一阵痛,原来是严若愚挣扎着要站起来,踩到了他。他仍将她抱回怀里,柔声哄:“baby乖一点,别乱跑,我们马上就回家,明晚就回去见阿婆,嗯?乖。”然后擡头,想叫吴师姐帮忙拿一下外衣和包。而怀中人猝然一下抽搐,但听“哇”的一声,新吃的酸奶、旧吃的菜肴,甚至下午吃的曲奇蛋挞泡芙之属,尽数吐在他西服上,吐了满满一兜。
几个研究生赶忙过来,拿毛巾的拿毛巾,递水的递水,搬垃圾桶的搬垃圾桶。不过垃圾桶挪来后也没得吐了。沈旭峥给她喂水漱口,清洗鼻腔里呛进去的异物,然后擦着脸安抚道:“好了好了,吐干净就好了。”
一个男生拈着他西服的边角,往垃圾桶里倒呕哕物,流质的倒完,又拿纸刮擦馀下的狼藉。掂这手感,可是价值不菲呢,也不知道洗不洗得干净?擦是擦不干净了。基本擦完,还给他说:“唉,湿一大片,没法穿了,吐地上就好了。”沈旭峥笑笑:“没事,吐地上反而不好打扫。麻烦帮我找个袋装起来,多谢。”
乱局差不多收拾了,他抱着昏沉沉的少女去教授那桌告失陪。钱先生长吁短叹地点头,催他快回家,阿部也惭疚地道了数声歉。
他们离开后,薛教授对酒咨嗟不已:“唉,幼失怙恃,茹苦餐辛,女命一何薄也!可怜啊!可叹啊!且喜沈先生待她,也算不幸中有万幸了。”钱先生疲惫地跟老弟摆摆手,喟然又一长叹:“算了算了,幸不幸的,天晓得了,喝酒吧。”
次日上午,吴师姐在接待处候着,远远见那双璧人从玻璃旋转门里出来,且说且笑的,便迎上去。
“你头不疼了吧?”她笑嘻嘻地问。
严若愚抿嘴赧笑着摇摇头,她又笑说:“我还以为你头疼来不了了。”意谓今天比昨天来得迟些,沈旭峥便打趣道:“早上醒了,听说昨晚上揪老师头发,出了大洋相,还不肯来呢,哄了半天。”
吴师姐遂晓得,她喝断片了,而想起昨晚沙发那一幕幕,只暗在心底欷歔,面上仍是笑:“快进去了。”
到了会议厅,钱先生一见着她,就指着二毛笑着凶道:“小丫头,手劲还怪大啊?我这衰年残鬓,都要给你断送掉!”沈旭峥忙笑着接口:“别吓她了!早上跟她说了,差点不敢过来。”
话说卢教授那两位高足,自周五下午惹了口祸后,导师便严禁他们再与钱春秋同处一室。开会的这两天,别的学生都在会议厅那边跑前跑后,又是跟中外明星学者混脸熟,要签名,拍合影,又是咖啡红茶小西点的。而他俩,只许待在大厅接待处,形同发配。中饭晚饭更是与奢华自助名酒珍馐无缘,打包两份工作餐,就在摊位上对付了。也是二十大几的人了,下面还有一众师弟师妹,情何以堪啊?所以深怀怨望,那头开着会,大厅里也没别的熟人了,他俩就坐那儿发牢骚。
“……我看卢公哪是爱护师弟啊,就是想巴结那个…说是姓沈?沈总?”
“嗯,听说也搞地皮,还香港来的,生意不小哦。年纪这幺轻,不是白手套,就是二世祖啊~”
“都你个老阴逼挑的话头!”
“嘿,一树梨花压海棠不是你说的?怪我~”
“肏他娘!回去就把东坡集烧了!”
“哎,我还有个料,你要听啊?”
“小吴讲的?”
“不是,东方书社那孟哥,薛公的博士。他讲,那小姑娘爹妈,都死了!而且死不少年了!”
“啊?那她怪可怜噢,怎幺死哒?”
“哼!可怜?你先可怜你自己哦!人家有富商包着,锦衣玉食养着,论文想发哪发哪,你狗子要是延毕了,卖屁股都没门!”
“啧,你又瞎讲。孬好这儿的干千金,还包养?打谁脸呢?而且我听小吴他们讲,那老总疼她,比眼珠子还疼!就昨晚,她喝多了,全吐人衣服上了!那不是咱这海澜之家啊,听小张讲,少说也要这数!哎~人眼皮都不擡一下,给她吐!吐了还带她擦啊洗的,比老妈子都细心……”
“帅哥~”
这人说着,忽被一个清亮的女声打断,他循声一看,竟是个前凸后翘的靓妆美人,赶忙起身陪笑脸:“敢问美女,有何赐教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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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最近几章真是插满了flag啊,虽然文风依然,免不了搞笑,但真的,满纸flag,一把辛酸泪,谁懂啊………
“糊涂一塌,粪土之墙”“扶得东来,西边又倒”出自启功的《沁园春·病》,启老的诗词都写得很搞笑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