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几天,就像卢米说的那样,他没再在那个塔顶出现。虽然已经在心里确定他不是,但我在外边闲逛时,还是觉得自己很想知道白沙林公爵卢克西乌斯的眼睛到底是什幺颜色。我随便叫住仆役打听,结果得到了很多答案:有的说是暗红色,有的说是猩红色,有的说是深蓝色,有的说是灰色,还有的看了一眼我的眼睛,告诉我,是黑色。
……算了,还是先把这件事放下吧。
待到诞生节结束,那些不常驻魔王城堡的贵族们陆陆续续离开后,罗莱复课了。重新见到她,感觉她变得好不一样。其实她的打扮没有变化,还是和我一直以来看到的一样,不出门在外,呆在自己的宫室,自己的地盘,她会让装束非常舒服。可是现在,她脸上却没有以往那种自在和悠闲,看起来相当疲惫,就像好几天没睡觉一样——这是发生过的,我记得有一次她就是这样子,那时候是因为她出于兴趣钻研究的一个我不懂的东西有了什幺新突破,于是她兴奋地彻夜不睡觉来继续探索那个项目。这次是不是也是这样?
“你好,瓦琳娜瑞亚。几天不见,有没有想我呀?”
“您好,罗莱莎莉亚阁下。我很想念您和您的课堂。”我说。在走近她时,我模模糊糊的感觉到了什幺。在她那令我熟悉的磅礴的涌动的魔力中,有一个陌生的微小杂音。
“是发现了什幺吗?”我的姐姐观察着我的表情,微笑起来,“真是敏锐的感知力啊——正好,让我来考考你吧。闭上眼睛,感受我的存在,你觉得我有什幺不同?”
我闭上眼睛。
没有被任何魔法掩盖,完全展露在我的感知里的平稳运行的魔力像平静的水波,偶尔有一点轻轻的涟漪。这是我所熟悉的,这些强大的贵族感觉起来的模样。我寻找我刚刚听到的杂音——那像是一个在静水里自己回旋的漩涡,一股和她的魔力波动不一致的魔力,一个东西,在她体内,被她包裹。那是什幺?
“我觉得……”我说,“你的身体里好像有什幺……”
“哈哈,是什幺?”
呃……我所有的地球知识帮不了我,我只好傻乎乎地摇摇头。
“我不知道……我猜不出来,罗莱莎莉亚阁下。”
我的姐姐笑起来。她让我睁开眼睛,走近她,到她正舒适地侧卧的长榻上。她捏起我的手,让我去按她的小腹——在柔软的魔力凝成的布料和她小腹柔韧的肌肉下面,有一个硬硬的东西。
我睁大眼睛。
“我怀孕了。”她笑着告诉我这个答案。
而我,一点也笑不出来。那一刻,魔后的模样在我眼前浮现。我心里丝毫没有正常人该有的听到这种喜讯时的欣然,我感觉到的是:恐怖。
我低下头,调整自己的情绪。魔后那样是个例,我从仆役那里听过这样的信息。不是所有魔族女性都会变成那样,罗莱不会变成那样……
这样想着,感觉心里的那种恐惧消退了一些,可接着,又感觉很悲伤。魔后是被魔王用魔法改造成那样的,就为了延长她的孕育期,让她生下更强的孩子。从几十年前开始沉睡到现在,魔后生的孩子的确都非常强,没有一个头衔低于侯爵……于是魔王一直都没让她醒来过……
我和瓦尔德已经离开了那片黑暗,但她还困在那里,日夜不停地悲哭。我还记得在那里,有一次瓦尔德安慰我,等我们出去就回来帮她。
我们根本没有能力帮她。
花了一点时间,我终于平复了心里的情绪。我擡起头,对罗莱笑。然后,我想起了一个问题:
我没听说过罗莱有丈夫啊?
……这幺一说,好像也没听说过别人闲聊时会提起谁的丈夫怎样谁的妻子怎样,高等魔族所有人不论男女都是领主,他们的头衔不分阴性阳性,而有时候会说起某人和女奴生了有真名的贵族,更不会提妻子的事了。除了魔后这个一听就是魔王妻子的称呼,好像没有别的类似妻子的头衔了。
我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难道他们魔族没有结婚这回事?那那那……
“那个,罗莱莎莉亚阁下,这孩子的父亲是谁啊?”我结结巴巴地问。
她一副吃惊的样子。我心想该不会她也不知道孩子的父亲是谁?这对我来说太超过了……不结婚先怀孕也就罢了,连孩子的父亲是谁都不知道吗……这个孩子是怎幺怀上的啊?该、该不会是……
“你是认真的吗,我年轻的妹妹?”罗莱一副我的问题很好笑的模样,“你不知道?”
好吧,她还是知道孩子的父亲是谁,看来他们女领主怀孕不靠开淫趴,应该还是有固定伴侣的……为什幺我会知道啊?我应该知道吗?
她看看我的表情,说:“嗯……想想也是,马尔维鲁斯不是会很喜欢谈这些事的人,那些仆役……哈哈哈,和他有关的事他们都不想提——好吧,是我疏忽了,妹妹,你的确多半还不知道——这孩子的父亲是那位你还未曾谋面的白沙林公爵,卢克西乌斯阁下。”
猝不及防听到这个最近刚探究过的名字,我愣了几秒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卢克西乌斯阁下不是……魔王的长子……我们的兄弟吗?”
“是啊?”罗莱问,“怎幺了?”
大意了,这群魔族比我以为的还脱离常识——他们没有婚姻就算了,居然和古埃及王室一样,近亲结合,血亲乱伦!
我大受震撼,一时没话可说。罗莱见状,一副了然的样子:“哦——瓦琳娜瑞亚,是不是听过了白沙林的一些事迹后你特别怕他?”
我不是因为这个震撼的,可我确实也挺害怕这个白沙林公爵。我对罗莱点点头。我以为我的姐姐接下来要教育我,不要从传闻认识人,其实我们这位杀弟疯癫哥也有好的一面。毕竟她怀着他的孩子,就算没有婚姻关系,肯定也是情侣吧?
然而,罗莱莎莉亚轻轻拍拍我的肩膀,和我说的是:
“怕就对了!我年幼的妹妹,等你见到了他你就会发现——他远比传闻中更吓人。”
……啥玩意?
我的姐姐擡起头,给旁边侍立的一个仆役使了个眼色,那人点点头,去点亮了房间里的隔音魔法阵……噫,这个卢克西乌斯,叫所有人提到他都得在开结界的屋子里,真是大魔王一样的存在……
“其实现在和你说这些还早,你和你的孪生兄弟离见他还有几年呢。自从那件事发生后,陛下下了禁令,不许他接触新生的未成年贵族,尤其是魔后诞下的孩子们……你听说过那件事吧?他杀了我们的另一个哥哥,一个没成年的兄弟。像吩咐马尔维鲁斯训练你的孪生兄弟一样,当时陛下命令卢克西乌斯训练我们那个倒霉的兄弟,他在训练时把他杀了,说是失手,都怪我们的兄弟太弱了。”
我点点头。
“不是失手,是他惹到他了。”罗莱说。接着她笑起来,问我:“你知道他怎幺惹到他的吗?猜猜?”
这怎幺猜啊……
“他……他不太尊重卢克西乌斯阁下?……在他面前提了他母亲的事?”
“哇,你连他母亲的事都听说了啊!是不是特意打听过他了?关于他的事,那些仆役们你不特意去问,他们是不会主动提的。有心思特意去打听关于卢克西乌斯,你和你的孪生兄弟果然很聪明啊。不过很遗憾,猜错了。他惹到卢克西乌斯是因为他总是管卢克西乌斯叫哥哥。”
……这……倒是很符合这位杀弟哥是个乱杀人的神经病的人设。
“虽然我们确实不像别的种族那样,那幺强调这种天然的亲缘关系,血亲对我们来说更多是双方都承认才能建立的感情关系,可因为一个小孩子违背了自己的意愿管他叫哥哥就杀人……”罗莱撇撇嘴,摇摇头,“疯子。妹妹,等你见到公爵阁下那天,可千万别叫他哥哥。虽然他应该不会干第二次杀小孩的事,但说不定他会打你哦。”
嘶……
“谢谢您,罗莱莎莉亚阁下,”我认真地点头,“我记住了!”
“哎,那个白头发的鬼东西,对魔后的孩子都没好感……除了马尔维鲁斯。他只承认和他年纪相近,一起长大的马尔维鲁斯是他的兄弟——”她拢了拢她那头亮红色的长发,不知道想到了什幺,笑了起来。那笑容古怪,有点嘲笑的意味,又有些同情。
“不管是什幺关系,和他沾上都有的受。”她说。我从她的口吻里听出了什幺:好像她不是很喜欢他?难道是卢克西乌斯纠缠罗莱,罗莱没法反抗他才屈服……
“你知道这个孩子是怎幺怀上的吗?”罗莱又发问道,但这次她看起来不是提问,而是想倾诉。果然,她很快就继续说下去:“我们在玩骰子游戏……嗯,我,卢克西乌斯,还有马尔维鲁斯——哈哈,没错,马尔维鲁斯也在!他老是这样,把你可怜的孪生兄弟丢在他那里自行看书学习,到我这里来偷懒——唉,不过也是卢克西乌斯逼迫他。他不许他不来。”
“逼迫?”
“卢克西乌斯就是这样一个不可理喻的疯子,以后你见到他就懂了……我们玩骰子游戏。那是奴隶间流行的东西。哈,我们两个都对‘奴隶才感兴趣的玩意’感兴趣……不过马尔维鲁斯可是一点兴趣都没有,但也必须在这里一起玩。你是不是能听出来了?卢克西乌斯很喜欢逼别人做他们不喜欢的事,换句话说,他喜欢侮辱人。他连陛下都敢侮辱呢!被卢克西乌斯侮辱的时候,最好不要反抗,要不然他会做更过分的事。忍了就行了。记住,要忍他,不要反抗他……”
我感觉,她那副样子与其说是在对我说话,忠告我,不如说是在对她自己说话,忠告她自己。她脸上的笑容变得僵硬,因为她咬牙切齿,拳头捏紧。
“本来之前和我约定好,等他成为魔王之后再让我怀孕——哈。因为我在游戏里赢了他,于是说要给我‘奖励’。哼。说翻脸就翻脸,说弃诺就弃诺。什幺心血来潮的决定,别人都必须配合他……”
恐惧感攥住了我。
一直以来,罗莱莎莉亚在我眼里都是美丽的,高贵的,强大的,面对魔王也一副游刃有余的样子,就好像一团烈火,肆意地散发她的光芒,谁也无法戕害到她。
她是会被戕害的。她,魔王喜欢的女儿,强大的侯爵,会被魔王的儿子戕害。被他侮辱,被他逼迫着受孕,怀上自己并不喜欢的人的孩子。
罗莱看着我的眼睛,轻轻叹了口气。
“哎,别露出这样的表情啊,妹妹。还记得我之前教过你什幺吗?——在魔界,你想要幸福,就要做到对上卑躬屈膝的吞下他给你的一切屈辱——卢克西乌斯很强,现在,除了魔王,他就是魔界最强的魔族。等差不多十年之后,你的身体开始成熟,可以散发女人的魅力和诱惑,让你能开始你的狩猎后——你要找这样的男人,哪怕他疯狂,恶毒,喜欢侮辱你。哪怕在他身边你要咽下许多屈辱,许多许多你原来想都想象不到的屈辱——你也要去找他。用你的美迷住他也好,用利益的谈判笼络住他也要——让他庇护你,让他对其他所有人宣布,你属于他,他要占有你一生所有的生育。你知道这样做的好处是什幺吗?”
她微微支起上半身,暗红色的眼睛很认真地注视我。
“……是什幺?”我问。
“这样你就只要应付他一个就够了。只要有他在,你就不用去讨好所有别的比他弱但比你强的人。你不用咽下那些人给你的屈辱,不用为他们生育——妹妹,虽然生育是我们一生中唯一要做的大事,虽然越多产的女性越被称颂,但生育真的不简单——”
我听着她的话,心里那种恐惧感不仅没有消散,反而更厚重了。这股冰冷的情绪里还掺杂了恶心和难过——为她这样明晰地指出的这条道路恶心,为正走在这条道路上被折磨着的她难过。
“你现在很难受吗,罗莱莎莉亚?”我问。
“啊,说不上很难受,我渐渐适应了一点。孕育一个孩子的过程中有很多微小但折磨人的地方,可以忍受但当然还是没有它的时候更舒服。除非你是那种特别喜欢生育的女性,不然还是控制自己的生育,尽量少生吧。”
“……我明白了,罗莱莎莉亚阁下,谢谢你对我说这些。”
她满意地点点头,表情放松了一些,重新躺回去。
“这是我的第一个孩子,”她有点惆怅地说道,“本来还以为……它的父亲无论是谁,都会是魔王。但愿它是个足够强的孩子,但愿不要是半魔。要不然可真是……”
她摇摇头。
一时间,我们谁也没说话。
还是罗莱先调整好了她自己。她看向我,笑着问:“开始思考人选了吗,妹妹?瓦尔达里亚确实不错,潜力十足——”
啊?瓦尔达里亚——什幺?!什幺!!!
“——还是你的孪生兄弟。孪生的总是比别的手足更亲密,感情更深厚,就像陛下和我们的母亲那样——”
啥???魔王和魔后是孪生兄妹???
“——但是现在想这些事情还太早了,我年幼的妹妹。情况瞬息万变,谁都不能确保未来一定发生什幺。起码再过个七八年再开始想吧!”
我不是我没有!……而且,想想,和瓦尔德搞骨科——就算我其实和他不算是真的双生子我也接受不了!和血缘关系这幺近的亲兄弟——而且我们整天在一起——
我的脑海里浮现出瓦尔德那张在镜子里看起来和现在的我差不多的小小的脸,又想起来自己所知道的一切关于爱情和性和婚姻的概念——实在无法接受啊!和谁都不会和他的!
我对她胡乱点头。
“哎,不过你的孪生兄弟对你好像很有占有欲,”罗莱稍微思索了一下后,又和我这样说道,“这既是好事,也是坏事。占有欲太强,会让彼此都不快乐。据说当年陛下和魔后就是这样,对彼此的占有欲都太强,特别是魔后……”她眨眨眼睛,没有继续说关于魔王和魔后的事,转回来继续说我和瓦尔德,“听说你们现在还住在一起?嗯,躲在这个一出生就习惯性地占有你的强大的兄弟身后,的确很安逸。但是妹妹,你不妨把视野再打开一些——躲在他身后,你会失去很多自由。你的宫室会变成他的,而不是你的;你的仆役会自发地去追随他,而不是你;你自己也会在周围人眼里变得黯淡又缺乏存在感,他们会把你视作他身后的影子,而不是一个独立完整的你。不知道你听懂了没有?”
我确实听懂了,这正是我一直以来的烦恼,隐隐担忧的未来。
“您觉得我该怎幺做,罗莱莎莉亚阁下?”我问。
我的姐姐告诉我:“从你的孪生兄弟的宫室里搬出去,搬回那个属于你的宫室去。把你信任的或者喜欢的仆役带走,或者你觉得他们已经不值得你的信任和喜欢的话,你不带走任何一个人也没关系。我会送给你几个。”
……搬出去吗?从此,一个人用餐,一个人入睡,一个人……面对所有突发的意外……
我胆怯了。
我的姐姐审视着我的表情,对我摆摆手:“没关系,妹妹,你现在还很年幼,还有许多年,许多的时间,你可以慢慢思考你到底想走一条什幺样的道路,你想度过怎样的作为女领主的一生。不过,作为你更年长的姊妹,我还是希望你记住这样一句忠告:永远不要把自己的选择限定得那幺死。你一生中能依靠的人不是只有瓦尔达里亚。”
“依靠”这个词对我来说很刺耳。虽然瓦尔德的确帮了我很多,但我也在努力给他提供我力所能及的帮助。我希望我们的关系是这样:合作。
我希望我和所有人的关系都是这样:合作,而不是依靠。
但罗莱没有恶意,甚至可以说,是因为对我有很多好意才会对我说这些话。她在这样的魔界出生长大,她接受了这样的观念:女人必须依靠男人。
我对她说:“谢谢您的忠告,我记住了,罗莱莎莉亚阁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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