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rigger warning: 毒品提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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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下雨了。
茜玻盯着行道上疾走避雨的行人,看他们在几秒中渐渐打湿变深,然后猛地拉上了百叶窗。
室内的光只剩下一盏绿罩灯。
伞。钱包。移动电话。钥匙。
她走到镜子前,临走前再一次检查仪容——紧身牛仔裤,长袖T恤,外套,黑色长发,她的妆容——茜玻去看自己的脸,却忽然间生出了一种阵痛般的陌生的异位感。
雨打在玻璃上噼里啪啦地吵个不停,她伸出手,抹掉了涂出去的那点粉色唇蜜。
镜子里的人真的是茜玻叶吗?茜玻想。她打扮得和纽约街上所有追新潮的年轻女子一样,难免稍显滑稽——毕竟,她不想让安德烈看穿她为他刻意用了工,却又恰恰因此做了努力。哈。
反而让她看起来像埃洛蒂。她想。像她那天的——
埃洛蒂临走前匆匆亲了亲她的脸颊,潮湿的,嘴唇上裹满了眼泪和涕和血,淡鲜红色的热的母亲的吻,在茜玻这个她的造物上留下了最后的印记,却被无知的手指匆匆抹掉,到得知她死去时已了无踪迹。
茜玻突然开始一件一件地脱身上的衣服。
自那天起,她试图停下但仍止不住地,在每一刻思绪间的空白中想埃洛蒂,想她为什幺会死——不——是为什幺要死?
她还记得芸尼说的,所谓“绝不去找安德烈·阿瓦洛夫”的理由:埃洛蒂说他干过一些很危险的事,说他身上有许多疤痕。可是茜玻还是见到了那个危险的男人。
她马上就要去再见他。
那已发生的痛苦——姆妈的死——还有意义可言吗?
镜中的年轻女孩已经全然赤裸,脚下是一地的衣服。她转过了头,不再看自己。
她应该穿什幺呢?
一想到要见他,茜玻的心脏便紧张地发疼,仿佛随时会骤停,但分不清是恐惧还是期盼——她已经拿到了钱,可代价是什幺?他说她是他的,但他究竟想要什幺?
胡思乱想着,茜玻从衣柜中拿出一件薄羊毛衫,囫囵套在了身上。然后,丝袜和直筒裙和夹克衫,她潦草地挑中了这些,穿上。
就在她准备梳头时,敲门声响了起来。
她听见芸尼的声音:“茜玻,你打扮好了吗——已经一点钟了。”
安德烈和她定好的时间是两点半。
“都弄好了!”她佯装欣快地扬起了尾音,过去打开了门,正正迎上芸尼担心却难掩兴奋的双眼,“我打算直接过去,总不能迟到了。”
芸尼旋即上下打量了她一番,说道:“蛮好蛮好,水灵得很。不过口红可以换一个颜色,茜玻,我这里有一支桃红色的,你要不要——”
“这又不是要去参加选美,小姨,我只是要和——”
茜玻戛然住了嘴。
我只是要和——她只是要和她的父亲见面。
这是客观事实,她再清楚不过,可她为什幺还是无法将那个词说出口?
芸尼似是见她失语,也搁下了话头,清清淡淡地叮嘱了她几句注意安全,便找借口说要拿伞给她,扭身去了玄关。
这是她和她心照不宣的事体——“安德烈·阿瓦洛夫”这个名字是芸尼公寓这片小小天地中最禁忌的讳,只单说一个“他”都宛如对埃洛蒂的不敬,更不用提……
茜玻将脸侧的乱发别在耳后,接过芸尼递来的伞,心不在焉地和她道了别。
门外雨还在下。
当冷雨落在她的眼下时,茜玻想,这真的是春天吗?
芸尼的公寓位于布鲁克林和皇后区的交界处,乘地铁大概不到一小时可以在哥伦布圆环站下车,然后走到中央公园的南端。
昨天安德烈发来一条短讯,问她是否需要他来芸尼公寓接她,茜玻回复了不。本能地,她不想让他知道她的住址。
她早了三十分钟。
雨似乎快停了,有行人经过正在收伞,望向天际线也能窥见到重重乌云下一丁点聊以慰藉的惨白的蓝。有风拂过,但不足以吹散薄薄的雨幕,只会乱了头发。
茜玻讨厌被雨淋湿的感觉,所以她径直走向了最近的一家咖啡馆。
也许她应该发条短讯给安德烈,告诉他她的所在,以防万一。
“一杯热摩卡,牛奶就行,谢谢。”
她朝收银员微微一笑,目光转向玻璃柜中的糕点。那些还氤氲着热气的点心陈列得很整齐,造型是一眼就能看出的精心雕琢,俨然符合曼哈顿岛那群眼高于顶的居民的严苛标准。
茜玻最喜欢的点心是巧克力可颂。她还记得埃洛蒂讲给她的一个笑话:“我这一生唯一想经历的痛苦(pain)就是巧克力可颂(pain au chocolat)”。当时八岁的茜玻只觉得这个笑话无聊透顶,然而现在想来,竟让她满嘴涩味。
“还有一个巧克力可颂,谢谢。”她说。
她需要大量的糖分来维持镇定——至少,在咬下第一口之后,巧克力溢出的甜蜜让她砰砰直跳的心似乎放慢了些。
这时,新短信的提示音响了起来。
茜玻连忙打开手机——安德烈的回复很简短:在路上。最多十分钟。
好不容易缓下来的心跳再次加快起来。她深吸了一口气,灰眼睛在她的脑海中一闪而过。
他会说什幺呢?
或是……他想做的“朋友”,究竟是什幺?
不知怎的,茜玻想起了他握着gelato纸杯的手指,形状优美,骨节分明,指甲修剪得极干净。他的手很大,细长的手指能将整个纸杯包裹起来,晦涩的,隐约的亲密——
恍然惊醒般,她硬生生把这念头赶了出去。
够了。
新闻上永远站在阴影边缘的掌权者、芸尼口中埃洛蒂认定的危险人物、gelato店里愉快的英俊男人——它们共同从属于的安德烈·阿瓦洛夫,以及他所滋生的紧张感,二者她都不可能掌控分毫。
……你考察就能测透他吗?
茜玻扔掉了装可颂的纸袋,走出了咖啡馆。
雨已经停了,一瓣樱花停在了她的鞋尖上。她弯腰拾起它,擡眼,只见一街之隔的中央公园已经开满了樱花。
人造且昂贵,但却无比美丽的春意。
她的心突然莫名松快了许多。
茜玻并不常来中央公园。因为在外公外婆看来,跑到充斥着瞧不起华人的有钱鬼佬的中城玩耍是极度任性之举,必须受罚。
荒诞的是之前她总是嫉妒那些能在中央公园遛狗的人——他们是多幺高不可攀!能在金钱砌成的森林中做着再平凡不过的事,这是怎样的体验,亦或是,特权?而如今,只要她擡头就能看到以利撒实业总部那座森然高耸的大厦,然后知道——它属于她生物学上的父亲。
噢,茜玻。她自我挖苦地想。那跟你又有什幺关系呢?
一切不过是她自己庸人自扰罢了。
距离安德烈的短讯送达时间已经快有十分钟了。
茜玻捧着冷掉的咖啡,站在路边,决定戴上耳机。
然而就在她快选到想要的那首歌时,有人忽地点了点她的肩头。
惊诧间,茜玻下意识地退了一步,不等她摘下耳机,一股浓烈的大麻味和男人的声音同时传来:“嘿,你是彼得的妞儿吗?”
她猛地转头,只见一个约莫二十出头的棕发男人站在她的身旁,距离很近,但不知是否有意,正好在让她警惕的界线之外。
他乍一看下是那种最常见的白人青年,卫衣、牛仔裤,右手扶着一块滑板,满身大麻和廉价须后水混合而成的难闻味道。仔细看来,这个男人极其令人不安:除脸部之外,他其他裸露在外的皮肤——脖颈、手背、手指,所见之处全是刺青。
顿时,茜玻的呼吸错了一拍。
几秒的沉默后,对着他好奇的目光,她强定下心神,答道:“你认错人了,我不认识彼得。”
“噢,OK。”他耸肩,却还是原地不动,“你在等什幺人吗?”
“我不知道这和你有什幺关系。”茜玻说道,打算直接快步离开这里。
但男人却先她一步举起了双手作投降状,咧嘴笑道:“嘿,嘿,放轻松,sweetie,我无意冒犯。我只想问你你想不想来点乐子,比如——”他一手比做卡片,一手按住了一边鼻翼,毫不遮掩地做出了吸可卡因的姿势,“你懂的。我这儿有不少好货——如果你的dealer来不了了,可以直接找我。”
毒贩子。
茜玻在心里翻了个白眼,冷冷地回道:“I don’t do drugs.”
“Oooooh—come on—”男人仍不愿放弃,“像你这样的漂亮妞儿来这里不都是为了一些好东——”
忽地,他的话戛然而止,最后一个单词被他生吞了下去。随之而来的是他神情的变化——从惊讶,飞快地变作疑惑,再骤然消失,只剩下纯粹的畏惧。
他的目光指向茜玻身后。
“那是你在等的人吗?”男人几乎是从牙缝中挤出了这个问题。
他的脸色煞白如赴绞刑台般,茜玻甚至能嗅到他身上那股畏惧的气味,如此强烈——一滴冷汗从他的额角滑过。
她随他的目光看了过去,然后,她看到了安德烈。
“我很抱歉。”男人突然说。
可惜,这时茜玻已经察觉不到其他任何事的发生了——她忽然忘了这个恼人的毒贩的存在——无所谓他说完便慌忙逃走了,事实;于她而言,他消失了。
因为安德烈·阿瓦洛夫正在向她走来。
他打着一把黑伞,穿着黑色的手工三件套,颈上有一条红围巾——黑,白,红,全身的色彩不是极暗,就是极艳,像极了黑帮片里会出现的坏人。
或许他就是呢?
这时,有几滴残余的雨水从伞沿滴落,他微微擡起了伞,那双冷冽的眼睛露了出来,望向她。
安德烈的步伐不紧不慢,唯独在对上她的视线时加快了些许,只是姿态仍然优美——像极了目空一切的雄狮,悠然漫步于他的原野,直到他注意到了一只僵滞的猎物。
被他注视着,茜玻停在原地,遽然失措,一时间不得动弹。
我的父亲。她想。可他感觉不像……父亲。
他走近了——更近,更近,直到他站在了她的面前。
“茜玻。”
不是拥抱,更不是僵硬可笑的握手。英俊得骇人的黑发男人俯下身,两个吻虚虚印在她的双颊之上,近在咫尺,但始终不曾落下,“我最甜美的女孩(моя самая милая девочка)。”
在吻颊礼之间,安德烈还极短暂地握了一下她垂在身侧的指尖。他被皮革手套包裹着的手冰冷无比,茜玻却忽然想要他停住,一如他和那个纸杯。
“你好吗,kiska?有遇到什幺麻烦吗?”他说,美丽且深的灰眼睛望住她。她微微错开眼,忽地有些羞赧,“我看到一个男人。”
茜玻摇头:“安德烈——我没事——他好像被什幺吓走了。”她的睫毛颤了颤,像是迟疑,但还是看回了他,“为什幺他会那幺害怕……你?”
安德烈轻轻挑眉,声音里多了笑意:“我?谁知道呢?”他的笑容还是和初次见面一样,一点点轻佻,孩子气,迷人,又似乎含有更多,“也许他觉得我很像布鲁斯韦恩?”
玩笑话。
可茜玻偏偏有一种感觉——直觉,在告诉她,安德烈没有说正确答案。
他知道那个毒贩为什幺会如此畏惧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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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久没写文了,先恢复一下手感,随时会修
本章是过渡
茜玻才丧母不久,还是需要一些哀悼
接下来的几章里会出现血腥暴力情节
标题是去年我很喜欢的一首法语歌,意为“听好了,亲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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