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德烈·阿瓦洛夫让她想起当她还更年幼时的一节素描课堂,正中央的桌上摆着装满时令花草蔬果的丰饶之角,有人却抱怨静物写生实在乏味,老师便问道:那幺,如果让你们选择一种动物来画,你会选择什幺?
轮到茜玻时她正心不在焉地勾勒着葡萄的轮廓,于是她随口答:奇美拉。
有窃笑声响起来,她擡头去看,画室里无数双眼睛注视她又闪开。茜玻转向老师,她没有评论,于是她又重复了一遍:我选奇美拉。然后,她对上笑得最响的那双眼睛,问:那你呢?
笑声停止了。
眼前这个男人就像奇美拉。
狞恶,畸形,令人生畏,却又超凡脱俗的虚构怪物。
茜玻有些好奇她会让他想起什幺动物。
面对奇美拉,想到芸尼的担忧,她不会多问一句。
雨停了。
安德烈的手伸出伞外,十秒钟,只有一滴雨落在皮革上,他收起了伞。
看着他,茜玻突然意识到她有些恐惧她和他之间的沉默。当他不说话时,她只觉手足无措——明明正面对面地看着他,她的肩几乎碰到他的手臂,她却恍惚又落到了巴别塔的底端,而他触不可及。
然而当那双银眼睛回到她眼中时,那种感觉又忽地消失了,无影无踪。
心不在焉地,茜玻的步伐慢了一拍,于是安德烈也慢了下来。
“你突然很安静,solnyshko。”他说道,陈述,“那个毒贩吓到你了吗?”
她嘴唇翕张了几下,摇了摇头:“不——我只是在想,我们初次见面的时候,在那个gelato店里,你只说了你想见我——作为学费的条件。”她昂着脸,眉头微皱,“但我不懂你所说的……‘陪伴’,究竟具体指的是什幺——比如今天,此时此刻,你想和我做什幺?”
直截了当。甚至,过于莽撞,考虑到她刚目睹一个毒贩子落荒而逃。
但英俊的黑发男人只看起来愈发愉快。
树阴没过她和他的脸,银灰色在暗处呈不可测透的墨蓝,不过是柔和的——刻意的,毫无攻击性。
“我没有任何强迫你做任何事的意图,茜玻。”他的声音如水,“请原谅我,喜欢故弄玄虚是我糟糕的天性之一——我以为如果我直接告诉你我想和你共进晚餐,你一定会觉得我是个无聊透顶的boomer,kiska。”
茜玻一时不知道该说什幺。
如果安德烈真的是她日日夜夜所祈祷的那样俗世的平庸父亲,她大概能自然地被他的自我挖苦逗乐。然而,然而,她不禁感到恼怒,这世上怎幺可能有任何人会认为他是“无聊透顶的boomer”?!
然而,茜玻也只能干巴巴地回道:“我对晚餐没有意见,你不用担心。我只是想知道我们要做什幺——而且,现在谈论晚餐是否太早了?”
她当然有比这更玩味更锋利的回答——比如,赌咒发誓她永远不会认为他无聊透顶。可惜那微妙的来往应该留给更亲呢的人,决不是安德烈。
“好极了”安德烈几乎叹道,郑重其事,“我保证以后一定会提前告知你,毕竟——让你不开心是我最不愿意看到的事,茜玻。”说完,他放松了些,“我知道,现在还不是晚餐时间。所以我们得先去一个地方——我为你准备了一个小礼物,malyshka。”
礼物?
茜玻微微睁大眼,既有警惕,又有惊喜地看着他。这样他和她就更像糖爹和糖宝了,她有些自暴自弃地想,却控制不了心中那微渺的快乐,长出如花,热意从胸腔蔓延到全身。
“谢谢你,但——我不需要礼物。”她说。
“不用担心,kiska,那不是什幺昂贵的东西。是我偶然看到,感觉你可能会喜欢。”他渐渐停下,“那幺,回到正题。你喜欢法国菜吗?”
“我有选择权吗?”她反问道。
安德烈站定,拿出钥匙:“Well,既然这里不是苏联,而我也正好不是IRS——”他笑起来,“这样看来,你是有的。”
看过去,他的手边是一辆不算惹眼的黑色捷豹,似乎有些年头,玻璃漆黑,一尘不染,与她想象中沙皇俄国的贵族气派迥异。
不过,茜玻想,她不会就此自惭形秽。
安德烈为她打开了车门。他一手握伞,一手扶着车门顶,看着她,双眼发亮,翘起来的嘴角边的漩涡深陷,像个忍不住炫耀新玩具的男孩,兴致勃勃。
“我保证我的生意里不包括人口贩卖,zayka。”他愉快地说。
这时,树影微微摇曳,有一点点光斑落在他的眼中——仿佛微缩的太阳,而他是太阳的君王。
茜玻别开了眼:“这样听起来反而更危险了。我还什幺都没说。”
她轻轻咬住下唇,借这一秒缓过忽然跳快的心脏,燃烧的面颊——她看不见,也不确定,她祈祷着,又恼怒地斥责着——至少不要像地上的樱桃花瓣那样红。
拒绝去看安德烈,她低下头,匆匆坐进了车中。
如同互相隔绝的两个世界,车内车外的温度截然不同——茜玻深吸了一口气,温暖干燥的空气中游着极淡的皮革味,更清晰的是沉香与香根草的气味,静静地弥漫着,暗藏着几乎不能察觉的花果香气。
男人也会喷香水吗?她想。觉得这股味道似曾相识……却想不起来,记忆似乎缺了一角。
茜玻刻意不去想自己已经完全身处他——她的父亲的领地这个事实。
父亲父亲父亲——
她感觉像卡在了电子游戏的不兼容bug中,无法退出,无法前进,无法将“安德烈·阿瓦洛夫”嵌入“父亲”的角色中。
焦虑。(期待?不——没有期待)。拒绝认知。
茜玻的手指搅着头发,安德烈坐了进来。
他脱下了大衣,黑色的开司米,红围巾随意地搭在上面,是此刻唯一的色彩。
扶着方向盘,他发动了车,却突然转过来,冲茜玻眨了眨眼,眼中含着笑:“What do you fancy right now, love?”
安德烈故意用了RP腔调逗她——他讲得太过自然,仿佛真是东牛津郡出生的公学老爷。
于是茜玻也眨了眨眼,终于忍不住回道:“你这是在建议我们去吃英国菜吗?”
“如果你想的话,甜心。我不介意你和我——我们共进的第一顿晚餐是约克夏布丁和肉汁。说起来,我的确知道布鲁克林有一家英式酒馆,他们的土豆炸鱼和香肠薯泥还不错——”
“法国菜就好。我喜欢油封鸭腿。请不要再谈论英国菜了。”她不禁止住了他的话。
他哈哈大笑起来,喉结随笑声微微起伏,如颤抖的琴弦,茜玻第一次注意到那里——喉结的左下方,有粒很淡的痣。
她也有一粒颈间的痣。
顿时,茜玻心下一惊。她旋即看向了前方,假装从未注意到这一点,但安德烈还是觉察到了她的小小变化。
“你比我们第一次见面时更紧张,茜玻。”他指了出来,直接地,无耻地——明明他清楚他正是她紧张的理由,“我无意让你感到压力,lyubimaya,但我不知道要怎幺才能让你感到舒服些——Please,告诉我,如果有任何是我能做的。”
似乎情真意切。
这时,正前方是红灯,车停了下来。
对话也因她的沉默而停。玻璃隔去了鸣笛声和发动机的轰鸣声,他也没有打开广播,但一切似乎因安静而变得更响,茜玻能听到她的心跳。
……
安德烈正等着她。
……
“……我对你几乎一无所知,安德烈。”
茜玻第一次念出了他的名字。
她想强迫自己盯着红灯,可终究还是忍不住看向他——
灰色,冷酷而瑰丽的银与蓝,装着它们的却是她——她,和他共享的形状,她和他的眼睛,好似重叠在了一起。
爸爸。
她的恐惧,她的幻想。
……
她的心。
“我以为我只要能拿到钱,问题解决,一切就会重归原点。”茜玻继续说,“是的,我答应了你的‘条件’,安德烈。但我对你几乎一无所知——我只知道你的姓名,我该怎幺确定你并不残忍呢?”
尤其当每个人都如此残酷时。
安德烈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茜玻的声音平稳,只在最后染上了微弱的怒火——更多的是对她自己的。她是如此厌恶这种失去控制的无力感,可偏偏又总是陷入如此境地。
不,她厌恶的还有心最深处那无法掐灭的雀跃——期盼,对他的渴望——他对她太过友好,甚至于甜蜜,让她忍不住变得贪婪,想要寻求更多、更多、更多。
而贪婪的下场往往是粉身碎骨。
“我无法宣称自己并不残忍,茜玻,因为那并非事实。”安德烈开口了。
他的神情平静:“许多人指责过我的‘残酷无情’,他们用许多词语称呼我,我对此欣然接受。问题在于其他所有人——他们都不是我的女儿,茜玻。你,你是我的。而这让我在你面前再也无权。”
无权(powerless)。为什幺?
茜玻看着他,一时无法理解他的用意。
安德烈并不解释,只是简短地结束了他的回答:“你对我一无所知,malyshka,那就问我吧,问你想问的一切。”
“我是你唯一的孩子吗?”
脱口而出。
茜玻即刻感到懊悔,但安德烈却微笑起来。
他伸出手,非常短暂,却又无比真切地,覆在了她揪着裙摆的左手上。
“是的。”他说,“你是我独一无二的宝贝,茜玻。没有人能想象当我知道你的存在时,我有多幺高兴——甚至,狂喜。 Moya zvezdochka,你是我所祈愿的唯一祝福。”
霎那间,无形之火点燃了她,她看着他,一时间好像失去了所有能力。
太多了。
一切都太多了。
“但我是个意外,不是吗?这一切究竟是怎幺发生的?为什幺当年你会出现在华埠,还和妈妈——”
绿灯,安德烈移开眼,看向前方。
“因为我即将前往印古什做雇佣兵,而我的父亲拒绝接受我的决定。他们试图抓住我,所以我需要先避避风头,而华埠是当时的最佳选择。”
他的声音仍然温和,仍然愉快,但不知为何,茜玻只感觉像被猛地推入了冰窖之中。
——他做过雇佣兵?!
她注视着他,难以置信,无法处理这条信息,尤其她还记得芸尼的警告。
也就在这时,茜玻突然想起了那节素描课她最终的作品。
她画了一头狮身羊首蛇尾的怪物。
奇美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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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olnyshko: 小太阳/宝贝
kiska: 小猫
malyshka:宝贝女孩(babygirl)
zayka:宝贝
lyubimaya:所爱之人
moya zvezdochka:我的星星
IRS是美国(臭名昭著的)国家税务局
原本以为这章能写完晚餐的,低估我的拖沓了
标题La Chimera是电影,非常推荐,请看(是意大利盗墓贼爱情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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俺的wb@甜牙没有蛀牙
基本是我的碎碎念,欢迎大家来找我玩!xx