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十号,因着口语大考,大半月没见的孙清梦回来了一趟。
从考场里出来,孙清梦便邀好朋友一起吃饭,阿雅想了想,拿出手机给大娘拨了个电话。
刚挂电话,简轩仪的车来接了。
“好啊你!小富婆,居然换了智能手机。”上了车,清梦促狭地凑过来八卦。
“还有,老实交代,你打给谁?”
孙清梦是知道何爸爸还没醒的。
阿雅无奈,调出了爹地病房的监控给她看,又看了眼坐在前面的简轩仪:“······我现在借住在一个远房亲戚家,我不回去,总要跟人家说一声。”
不敢真叫她知道住在席叔叔家,不然按照这小花痴性格,准要掀天。
况且也只是短暂借住,等上大学,就搬宿舍去了。
孙清梦又刨根问底,问她为什幺搬家。
阿雅想起那日的羞辱及凶险,薄脸红了又白,面对好友,不想说谎又不敢详说,“我家房子······被歹人放火报复了。”
简轩仪浓眉蹙起。
“什幺?!”孙清梦握住她腕子,惊呆了,这段时间自己不在,不知道阿雅的日子过得如此坎坷惊险。
“何阿雅,······远方亲戚家安全幺?”简轩仪回头,少年的眼睛漆黑熠熠,满腔侠义。
“我有空房子,要不,你住我那去?我家里也有些势力能保护你的,我去给席叔说一声,九龙这片没歹人敢接近你。”
“是啊阿雅,轩仪好多空房子的,你别跟他见外,住他那儿去也方便安全。”
阿雅愣住,她心性何其烈,家里接二连三的变故,谁提出帮助她都能淡然,可在有好感的男孩子面前,就有些敏感难堪。
何况,她就在席叔叔家住,同样得了庇护,哪里要再迂回?
她摇摇头,礼貌拒绝,别开了眼没去看他,“谢谢你们了。不过,我已经安排好。”
沸血凝结,拳打棉花,简轩仪觉得她不识好赖,没来由的有些气。
最近不知怎幺了,脑子里都是那日她在车上的模样,苍白瘦弱的,又是她在医院的模样,盈盈清婉的。
“那你一个女孩子要怎幺过?”
“那你现在安全吗?”
简轩仪和孙清梦望着她双双发问。
“我真的可以应付的,也不能再安全了。清梦,你们别担心我,放一百个心。”阿雅有些哭笑不得,眼睛里也有些热。
历过那些事,她这个当事人心境倒是比好友们淡定,但被围着关切着,心好暖。
如此,也都不再坚持。
简轩仪做足功课,安排一行人去了龙景舫。
阿雅刚听这名字还以为是在船上的餐厅,到了才知道是在水湾边岸,仿造大船的样子建成的古色建筑,内里金碧辉煌极尽奢华。
没订到包厢,简轩仪要了个临窗的座,两个女孩子凑在一处看菜单。
大概为了取巧,菜名都文绉婉约,直接看是看不出什幺的,简轩仪做主一气儿点了。
菜上得快,有汤羹,有烧腊,还有阿雅没见过的各式精美点心,应侍生介绍说都是传统粤菜新做法。
孙清梦太久没见男友,小情侣你侬我侬,话总也说不完的,忒煞情多。
阿雅这个小电灯泡是做得熟练又合格了的,缩在一边安安静静专心吃,存在感一减再减,但孙清梦抛话来时她都能接住。
眼前的汤羹好鲜美,鸡肉丝腌得别有风味,阿雅用小调羹轻轻搅着,耳畔是孙清梦在吐槽艺考竞争的奇葩事。
孙清梦讲八卦的本领尤其强,绘声绘色幽默十足。说到有人的啫喱水被掉包成胶水,却傻乎乎地往头上抹时,阿雅轻笑了出来。
大概觉得笑别人的糗事有些不道德,阿雅捏着小调羹低下头,努力抿住笑意,唇角又还是翘着。
瞥头看向廊外转移注意力,眼神却变作意外。
一米九几的颀长身影走在一行人里,真是招眼极了,又穿着那件黑色衬衫,领口绣白花,俊冷也倜傥。
他身边还挂着个漂亮姐姐,穿着韩剧里那种千金淑女的套装,踩了那样细的高跟,却还不到他的肩,两个人距离极近地说了一会儿话。
接着,阿雅看他同另一边的人握手,作别。那个中年男人阿雅好眼熟,好似在电视上见过,一时间想不起来。
再然后,阿雅看见了漂亮姐姐当众吻他一下,又亲昵地挽着中年男人走了。
目瞪口呆。
大人的世界里,关系都这幺奇怪复杂吗?阿雅不能理解。
最后,站在原地的那人,将那样看透一切的迫人眼睛隔空投来,与她四目相撞。
小兔子受了惊,垂下小脑袋搅汤羹,耳尖有点点红,大抵心里正发虚。
席城径直走了,没过来。
离去时那个眼神很淡漠的,仿佛没看见她的样子。阿雅在心里略略感谢他还有点做长辈的边界。
撞见他那样的场面,好尴尬的,回家都不知道要怎幺面对他了。
阿雅暗暗祈祷他隔个一天两天,等这事在她脑子里淡了再回家。
吃完饭,简轩仪去买单。
少年人欸了一下:“席叔刚也来过了吗?怎幺把我们这桌也划好了······”
......**......
孙清梦要送她回去,阿雅坚决推辞了,不是没看见简轩仪在一旁挤眉弄眼的。
阿雅不知他从哪儿学来的恋爱秘籍,早早地买好了俄罗斯顶级舞团的巡演舞剧票。
一场投其所好嘛,少年很用心策划过的。
阿雅羡慕的同时也很识趣——小情侣大半月没见,清梦明天又要回去艺考了,眼下这个灯泡是万万做不得的。
下了公交回到家。
“······”
祈祷失灵。
他在家。
大概是洗过澡了,身上有好闻的清爽气息,他穿着浴袍也没个正经,丝绸腰带松垮挽着,领口一片大敞,露出精壮结实胸肌。头发还没干,软懒地趴着,脸在灯下照得比平日白两分,气场斯文柔和好多。
阿雅眼睛很自觉地垂着不乱看,换了鞋进门叫人。
见她回来,席城倒是先看了眼墙上时钟。
还没过八点半,真乖。
“今天不是考试?考得怎样。”他握着茶杯上前来,语气宽和得不行,另一只手罩到她身后,轻松一提,勾走她的小书包。
连同沉沉书包一起被卸走的,还有阿雅进门前凝的那点沉沉压力。
“谢谢席叔叔,今天运气超好的,口语问题刚好您前天帮我练过。最后判定我是满分呢。”
“这幺高兴?”
阿雅点头,她是真心高兴,联考第一役打得顺利,离答应爹地的港中大就更近一步。
他唇边也染了笑意,转身潇洒落座,赏赐般把遥控器抛过来叫她换台看去,自己倒继续看起了面前文件。
阿雅坐得极乖,偷偷觑了一眼他脸色,确定他专注着自己的事没有在意她,也就放心大胆地调频道看起来。
在放动物与自然的纪录片。
过了好一阵,他才从文件里擡头,瞥见壁式电视里那条缠在树干上的粗壮巨蟒在嘶嘶吐信。
那小呆瓜坐得可端正了,但那手,却紧攥着校服裙摆呢。
“蛇羹好吃吗?”
“什、什幺······?”
阿雅全身心沉浸,在替树上的那窝可怜的小小鸟捏一把汗,听见他问,茫然看过去,什幺蛇羹?
他勾起了一侧唇角。
“轩仪没告诉你龙景舫是做蛇发家的?你晚上吃的那一碗,可是他家的招牌三蛇羹。打底用了三种蛇,好不好吃?恩?”
蛇?!
难怪菜名叫衔珠草莽间,她还以为是鸡肉丝······
男人盈着笑意的眼睛里,阿雅面色瞬间苍白了,胃里开始绞了一团腥味儿,痉挛起来。
她匆匆捂住嘴,疾步跑向卫生间。
大娘听见动静跑出来,见状哎呀了一声忙给她倒水漱口,不断抚着她的背。
她抱住马桶一阵反胃,却什幺也呕不出来,恶心又难受的,更多是心理上。
那人好整以暇,站在卫生间的门口看着她的狼狈样,笑得是君子如风,骨子里却恶劣到了极点的。
“以后还敢不敢跟轩仪他们去吃饭了?恩?”
阿雅小脑袋还蔫蔫地埋着,闻言摇头,铺散的乌云墨丝随着摇晃,幅度很大的。
那人哼笑了一声,上楼去了。
“阿雅小姐你别害怕,蛇羹嘛······谁没吃过呀?没什幺的,大娘也吃过好几回。你就当一道活血补气的药材就好。你等着,我去给你拿个蜜饯,压一压恶心。”
阿嫂无奈,一下一下抚着她的瘦薄脊背。这位真是······小丫头本来胆子就小,吃都吃了,做什幺提出来吓人家呐?
可怜的哟,眼泪都难受出来了。
这晚,阿雅睡得冷汗涔涔,梦见了三条蛇盘在她的肚子里,钻啊钻的,就是出不来。
......**......
阿雅连着吃了三天的素,没敢动一口肉,晚餐也用的少得可怜。
最后还是他硬逼着阿雅喝了两杯牛奶,阿雅才得以有力气跑完当天的八百米测试。
这天周五,席城提早回了家,进了门就坐在沙发上,阿嫂将水果茶水都备齐,他左右无事,边看电视边等。
等到五点多,小人儿才白着脸回家。进门礼貌打完一圈招呼,也没钻房间里,只坐在餐椅上趴着缓气。
他侧目看来。
阿嫂唬了一跳,问她这是怎幺了,要不要上医院。
阿雅气儿刚喘过来,连连摆手,说太累了,跑完步的腿软得迈不开,回家的上山路走完太力竭。
沙发上的人皱了眉,什幺体力······
餐桌上,大娘心疼她,问能不能同老师告假,咱不跑了。
阿雅摇头,体育她很愁呀,联考共三步,口语考试,体育测试,书面考试,都是算在联考的全素质测评分数中的,一点都不容她打马虎眼。
大娘夹了个鸡腿放她碗里,给她打气,说阿雅小姐你不怕,锻炼锻炼咱也有实肉了。
他听见,轻笑着正想笑话。小姑娘手里的筷子啪地掉在桌上,细指绷紧扣着桌沿,面色一霎白得吓人。
阿雅肚子疼得突然,整个人蜷缩了起来,一下惊着大娘,忙问她怎幺了。
完全说不出话。
他走过来就要把人打横抱起,阿雅一下惊住,慌忙往椅子里面缩,躲他。
双手滞在半空,他脸一下就沉了下来,声音蕴了点威严,“何阿雅,说话。我抱你上楼去,又不是没抱过,怕什幺?”
阿雅霜白小脸涨成诡异的薄红,痛得身子有些抖,冷汗也直往额上冒,半天嗫嚅出一句:“席叔叔,对不起······我、我······”
好难以启齿。
要怎幺跟一个男性长辈开口这种事······难道要说,席叔叔,我生理期来了,不好意思,怕脏了您的手?
日后她还要怎幺面对人家?
“阿雅小姐,我先扶你上楼。”
大娘见她捂住的位置,同为女人,迅速反应过来,扶了她上楼,又下楼去厨房烧水灌热水袋。
一见热水袋,他还有什幺不明白的?眉头蹙起,饭是没兴致吃了,拿过车钥匙径直出门。
楼上房间里,阿雅换过衣服,垫上了卫生棉,又抱着大娘给的热水袋躺了好久,小肚子还是拧痛一团,红糖水不管用了。
可能是这一个多月来惊心动魄,心绪大大影响了身体,加上今天学校里剧烈运动,平时不疼的,这回格外疼。
阿雅身体难受,心里更是难过成了一片,脆弱时刻,便格外想念爹地。
意识混沌之间,隐约听见了由远及近的引擎声,然后是沉稳的上楼脚步声,俄顷,响起了敲门声,不疾不徐。
朝夕相处,自然认得出是他。
阿雅抱住热水袋从床上挣扎下来开门——门口却没人,正奇怪着,一偏头,怔住。
门把手上挂着一个淡粉药盒。
她认得,脸浮起了一点点红。是班里娇气的女孩子之间才流通的,一种副作用很小的止痛片。
就着红糖水吞下一粒,阿雅慢吞吞缩回被窝里,抱着热水袋继续蜷缩。
小肚子里那股沉闷的钝疼终于散去,冰凉四肢逐渐暖热回温,她却彻底没了睡意。
“妈咪,除了你和爹地,阿雅好像······也有家人了······”
阿雅望着小熊琥珀色的溜圆眼睛,轻轻地自言自语。
席叔叔这样对待她,用了十足的心,阿雅感知得到。
她无以为报,心里打定主意,将来一定要好好孝敬他。
......**......
第二天一大清早,阿雅元气恢复,在厨房里勤快忙活。
磨了咖啡,烤了三明治,还给他煎了溏心蛋,炸了酥牛柳,完美摆盘,用番茄酱画了个小小的可爱笑脸。
他下楼就看见了的。
面上可矜傲了,明明不知多受用小兔子的讨好,全程用餐却没给她一下眼神,用完就上楼去了。
阿雅还在忐忑他是不是还在为她躲他这事生气,转头出来收盘子,眼睛一定,心下就小小嘁了一声,生气的话,哪里还会把早餐用干净哦?
他又下楼,阿雅这回眼睛都看直了,是好意外的。
那样不羁邪肆的人,阿雅见过他穿衬衫,穿西装,穿毛衣,穿浴袍,都是那样的时髦好品味,却没见过他如此。
规规矩矩穿着白色的练功服······
而且穿在那般立体混血五官上,丝毫不违和,反而是芝兰玉树一般,雍容闲雅。
他手里还拎着一套浅紫的,尺码小很多,不知什幺时候准备的,阿雅直觉不妙。
果然,他直接勒令阿雅换上了,跟他进健身室。
阿雅头一回进小洋楼的健身室,器械是很多,但没有一样她能用的,那些硕大的哑铃,阿雅是苦练一辈子都举不起来的。
倒是有一整面墙的镜子,这个阿雅还能用上。
他负手而立,莫名有几分仙风道骨,“你身体素质太差,跑也跑不来,举也举不了。气血不畅,呼吸不匀,年纪小小毛病不少。”
“······”——真是谢谢您了,句句往痛处戳。阿雅心想。
“想来想去,太极最合适你,能练吐息,也能健体。今天带你打一套,动作需全部记住了。明天我还带你,后天起,你自己打。一天两套打不标准,你所有记账涨百分之十利息。”
“······”——涨利息,还百分之十,大耳窿吗他?真真是捏住阿雅的小命脉了。
无奈呀,阿雅拿出攻坚化学题的十成十认真,跟着他做动作。
先跟着他学出拳,再学伸脊。太极动作静缓,这些学来都不用什幺力气。
只是扎马步,要了阿雅的命了。被他嫌弃不够低不够标准,蹲了半天,怎幺扎他都不满意,阿雅细细一双腿渐如麻木。
他没了耐心,径直上手,温热手掌隔着练功服箍住她的腰,定在半空,命令她不准动,保持五分钟。
阿雅没去在意这点肢体接触,腿酸软得没感觉了都,只觉得他要是一放手,下一秒她准要摔地上去了。
心里不断盼他高擡贵手,对她宽纵些,五分钟实在难熬。
小半个上午,那样柔缓的太极动作,阿雅一套学下来也气喘吁吁,微微发汗。
但走去厨房喝水时,小肚子暖融融的,身体确实轻松了一些。
有人按铃,大娘走去给开了。
阿雅头回在小洋楼见陌生人,有点无措,缩在厨房里不敢出来。
他在客厅里蹙眉,见生人就钻厨房是什幺毛病?
语气严厉的把阿雅叫了出来,眼睛看着她,却是对着那陌生的中年叔叔说:“就这根小黄瓜,你看着办。”
“······”
阿雅才知道那个中年叔叔是他叫来的营养师。
营养师叔叔很和善,带她做了个全身评估。最后说她体重太轻太弱,营养除了日常所需之外还要额外补充。
问了她的饮食禁忌,营养师叔叔埋头洋洋洒洒地写出了一份连续半月的食谱,不带重复的。
阿雅都没能看见一眼,就到了他手上去,而他面无表情看完,直接就递给阿嫂,吩咐从今日开始就按着食谱备菜做饭了。
全程没给她说话的机会。
大人们都严肃认真得像在对待什幺重要事情一样,阿雅扶额,不需要为她这样劳师动众的呀······
这席叔叔,对她魔鬼起来是真魔鬼,对好起来也是真好。
以后哪里够还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