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飞机降落滑行时,我刚拿出手机就被乙骨连着手一并按下了: “还没停稳,晚点再开机比较好。”
前后几排有个别乘客打开了窗板,阳光从斜前方洒在他脸上,照出他眼里一片真诚。
我抽出手,敷衍地点个头,算是应下了。直到排着队准备下机时才打开手机将安全落地的消息发给棘。不断有人从上方取行李,队伍移动缓慢,乙骨被身后从座位里挤出来的乘客不慎推搡到紧贴在我身后。
他身上还是旧牌子洗衣液的熟悉味道。过去与他一起时,我无数次沉迷于这气味,像小狗一样埋在他怀里嗅来嗅去。现在再闻见,好像也只是普通的香皂泡沫味。
心不在焉地胡思乱想间,他伸长的手臂落在我左前方的椅背上。呼吸落在我头顶,隔着衣料,隐隐感受到他胸膛里的心跳。这是一个类似拥抱的姿势,让我回信息时有点心不在焉的别扭。
“是因为还在热恋中吗?纱织和棘的感情真好。” 话音到最后,低得近乎消失。
我调低手机亮度,没有回头,一边打字一边回话:“快结婚了,到时候分前辈多点喜糖。” 后方呼吸一滞,我用余光瞥见他握在椅背上的那只手骨节立现,用力到发白,手背上交错的筋络也变得明显。
若他无旁的心思,这便只是一则值得祝福的喜讯。若他还想再与我重归于好,这便是我给他的委婉拒绝。
队伍渐渐开始松散,乘客们往前去的步伐加快。他跟在我身后亦步亦趋,失了言语,像只木讷的背后灵。其实我有在等他与我讲句“恭喜”,却一直没有等到。
看过一句话是这幺说的,“以后你遇见的每一个人都是心里装着别人的人。”
当时只是随意一瞥,却不想像是瞥见了命运的一角。后来我遇见的,便是心里装着祈本里香的乙骨忧太。
他初次站到我面前时,我被情报有误的二级咒灵当地鼠砸。整个人匍匐在凹陷的地面,正打算擡起伤痕累累的手臂接下又一次捶打,雪亮的刀光划破夜色,晃花了我的眼。
那个将我从东碾到西,从三层直直打落到一层的咒灵瞬间破碎成无数微小的粒子,随风消散。随着帐被撤除,月光从破落的窗洒入。乙骨只身立在那收刀,一身再简约不过的白衣黑裤,却成了烂尾楼里最靓的风景线。
“还站得起来吗?”转身问候着朝我伸手,他眼露关切,温柔得一塌糊涂。
仰望着这张白皙秀气的脸,向来大胆的我一时竟情怯到不敢将自己指甲断了半根,满是血污与灰的手搭上去。
“失礼了。”
见我像是吓傻了一般呆呆愣愣,他干脆俯身直接将我从地上抱起。
于是,往后所有心动都始于最初的惊鸿一瞥。后来在许多个不想归家的夜晚,我都会设想,假如当时出现在我面前的是别人,那我是不是也会喜欢上那个‘别人’。
可惜没有假如。
乙骨前辈作为特级术师,通常不需要同伴一并出任务。然而,那段时间涉谷事件刚过去不久,风波还未完全平息。出任务大多是前辈与后辈两两组队,既可以进行指导,又可以保障像我这种小废物的安全。与同期悠仁他们相比,我的实力就是名副其实的吊车尾。
五条老师曾在两校交流会上大力拍拍我的背,对歌姬老师哈哈笑着说:“上一个和纱织一样弱的还是歌姬呢~”
无论是战斗,还是感情,我都是个耿直的努力型选手。在告白成功后,曾一度沾沾自喜,果然付出了就有回报。却不想,告白成功才是痛苦的开始。
不是所有一往直前的努力尝试都会得到皆大欢喜的结局。给人多点时间留点念想苟延残喘,再一如当初所料想过得那般惨淡收场,这绝望的滋味才够彻底。
就好比游轮沉没,没有淹死的人抱着木板最开始会庆幸自己这份好运。直到抱着那块木板被冰冷的海水抽走最后一丝体温,幡然醒悟自己注定成为一抹海上游魂。
还不如,一开始就不要那份好运。
在与忧太交往的第三年,他还是会在半夜坐到客厅去,对着自己无名指的指环讲话。
一墙之隔,我听不清他低声诉说些什幺,但那絮絮不断的声音里满是缱绻柔情,仿佛他们之间有道不尽的千言万语。墙上挂着的时钟里秒针嗒嗒地走,我抱着被子望月亮,每一秒都是软刀磨心地凌迟。
出生于普通家庭,不缺父母宠爱的我从来都是好脾气的姑娘,也不乏被爱所纵容出来的天真。与被人人称道的恋人同居后,我的脾气却渐渐变得跌宕起伏。
他仿佛有用不尽的善心,宛如人间圣父,势必要将温暖光辉照亮周围每一个人。他的外套可以披在任何一位觉得冷的女性身上。他可以搀扶或抱起任何一位被吓到腿软的受害者。
乙骨忧太总是很忙碌。不止因为他是特级术师,还因为他总在帮忙分担其他人的任务,接受其他人的求助。简而言之,他是个中央空调,还是个心有白月光的中央空调。
而身为他恋人的我无可指摘。
因为人是我要的,路是我选的,是我自己大言不惭地承诺要陪他一起。在感情里主动开始的那个人连想吵架都下意识觉得理亏。
即便他不介意像只刺猬那样满身尖锐的我,也会上前来耐心拥抱亲吻着哄我,但我介意。没有女孩子愿意在喜欢的人面前变成歇斯底里的疯子。与其对恋人恶语相向,还不如不见他。
我渐渐开始厌倦回去那个只有我们两人的家。早先借住在野蔷薇与真希前辈那,但一近深宵,忧太就会找来。
那时是冬季,昏黄廊灯照出四处飘飞的细雪,就连不远处灯光闪烁的霓虹灯牌都显得寂寥。他冷白的肤被萧索的风吹出浅薄的红,一双湿润的鹿眼温顺得让人心软。抿着唇露出一个腼腆的笑,彬彬有礼地说明来意:“打扰了,我来接纱织回家。”
伸手不打笑脸人,先前同仇敌忾的伙伴们在他友善的态度下一个比一个不自在,三两句就把我供了出去。
“抱歉,又给你们添麻烦了。” 像家中闹脾气小孩的家长,一身寒气的他进屋拉住我的手,就连眉梢都染着歉意。
什幺话都被他讲了,我再多说任何都是苍白。回去的路上,他牵着我的手,偷偷看我好几眼。始终没得到我的回应,神情趋向低落。
“我哪里做得不好,纱织可以和我讲,但不要不回家好吗?”
十指相扣,他无名指的戒指膈得我指骨隐隐作痛。有时我也会想是否因为我不够爱他,才无法包容他始终念着已离世的旧人。
但我又想也可能是太喜欢了,才无法忍受感情里任何一点瑕疵的存在。翻来覆去都是我占有欲作祟,这教人如何讲。
面对他忐忑的眼神,我恹恹点头。情绪早已拖拉着消减,剩下只有想盖着被子好好睡一觉的倦怠。
都怪我被月光迷了眼,让自己落得有口难言的狼狈境地。
不好意思再去叨扰好友,也不愿叫远在老家的父母担心,只好特意去接偏远地区的任务。
结束后漫无目的地在陌生的大街小巷里游荡。天色暗下来就随意找间居酒屋,撩开布帘,踏入一室喧嚣亮堂的人间烟火,心情也能跟着好起来点。
春日末尾正是赏紫藤花的好时节,我在和歌山附近的餐馆碰见了狗卷前辈。面无表情的他独自一人淹没在人群里,高领遮住下半张脸,上前几次想展示手机上的内容都被其他人挤开。
眼看他孤零零地走去角落蹲下放空,于心不忍的我站到他面前,开口询问:“棘前辈,一起吃午饭吗?”
微风拂过,他额前浅亚麻色的发丝被吹开,仰着一张白净的小脸,望向我的双眼中沉淀着漂亮沉静的槿紫。
“纱织。” 不知是不是太久未见的缘故,我竟从他唤我名的平淡语气里听出了点委屈。
高专三年,与他一同出任务的次数最多。我的术式较为鸡肋,可以探取做了提前标记的物品,因此被五条老师赠外号‘纱织A梦’。
常常作为工具人,跟着需要喉药,喇叭等琐碎物件的棘前辈出门。直到毕业与忧太交往后,见面的次数便少了,渐渐也就疏远了。
此刻看着他埋头打字的熟悉模样,不免心生怀念。
「最近是没有好好吃饭吗?」将屏幕展示给我,他略歪着头,眼露关切。
我想我一定是瘦了很多,才让许久未见的他都露出了忧心忡忡的神态。于是打起精神撑起个还算灿烂的笑容,打趣着回道:“是啊,所以棘前辈要请客吗?”
从口袋里直接抽出钱包递到我面前,他低头盯着我讲:“鲑鱼。”
前辈未免过分可爱,可爱到我接过他的钱包心甘情愿请他吃了顿烤肉,最后却只从里面拿走了一枚五圆硬币。
在异国的便利店弯腰拿瓶装水时,那枚被红绳坠起来五圆硬币从我衣内滑出。携着我身体的残温,落在冰冷的白瓷砖上,碰撞出清脆的声响。
捡起来才发现是绳结松了。将硬币握在手里,忽然感觉有点心神不定。
那一闪而逝的异样感无法捕捉,我定定神重新打了个两个绳结将它挂回颈间。回过头,正好撞见乙骨隔着货架慌张撇开脸的模样。明明已经是男人的年纪了,年少时那略显怯弱的少年文气却保留了下来。
从前情绪上来时,总被他身上这股无辜的受害者气质激得更上一筹。往往只能深呼吸望向别处,努力压制着不去发作,闷得自己心肝肺都疼。
好在从前也只是从前了。
想着我摸了摸颈间那枚温热的硬币,无声长吁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