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乙骨忧太比高专的任何人都要更早见过松本纱织。
1.
因为校园欺凌,中学时他是药店常客。药店是隔壁院子里一对年迈的老夫妇在经营,两户人家只隔着供一人通行的窄巷。
暑假过半的某日清晨他醒来时听见窗下有笑语声。撩开窗帘的一角,他与里香一同窥见了甜蜜的小姑娘。
仙台气温温凉,大暑也不至于过热。
穿着再普通不过的小白裙,她露出的皮肤却在艳阳下白到发光。盈润的,充满生机的光泽。怀里抱着一只猫,那猫趴伏在她怀里,乖巧地攀附着她的颈。她正笑着与隔壁奶奶撒娇,桃花眼下两抹卧蚕,光是看着都让人不由地欢喜。
原来是隔壁老人家的孙女,叫纱织。
似乎是与父母闹别扭了才独自跑来爷爷奶奶这小住些日子。
猫咪比人要敏锐,察觉到他与里香的窥视,挣扎着从小姑娘怀里跳下来呜呜地朝着这低吼。
眼看她要往这边瞧过来,忧太慌慌张张将一角帘放下。背靠着沁凉的墙面,汗津津的手抓紧薄被。回想她被夏日光晕朦胧的面容与笑,他呆呆地想,这样的女孩应该很受欢迎吧。
2.
确实很受欢迎。
老房子隔音效果不好,她又爱开窗通风。时常听见她与朋友视频或是通话,声音倒不似外貌那般甜,拖长音时有浓重的戏谑感。质感不薄,也不尖锐,听得人耳朵痒。
可惜是个音痴。
拿着化妆水的瓶子摇头晃脑唱起歌来简直......动魄惊心。
里香都不愿受这摧残。见它硬把庞大的身躯塞进衣柜里,竟有种可怜巴巴的既视感。再看一眼隔壁自顾自陶醉在歌声里的小姑娘,真叫人忍俊不禁。
她偶尔兴起会踮起脚尖来模仿芭蕾舞者,结果翩然跃起时撞到桌角,只能抱着小腿在地板上打滚。动静忒大,把旁边眯眼的闲适猫儿吓得跃起跑走。一颦一笑,一举一动,纵使傻气也使观者心情愉悦。
乙骨深知偷窥是件失礼的事,但他需要避开群体的日常太过无趣。难得寻见这幺点趣事,几番内心挣扎后实在割舍不下,只好得过且过地安慰自己并没有瞧见逾矩的内容。
小半月过去,再看她从衣柜里拿出几套衣物,面露纠结拿不定主意。趴在窗沿上的乙骨已经会托着下巴,随性地想颜色艳丽的比较衬她。转念又觉得颜色浅的裙配上白色蕾丝也会很好看。
瞥见她开始脱衣物,便什幺都顾不上想了。赶忙撇开视线,盯着自己身下没有花纹的纯色被单。暑气燥热之下,少年白皙的脸颊有红晕洇浮开来。
3.
周末傍晚独自从超市拎着食材出来,乙骨遇见了几个不友好的同窗。
被堵在小巷子里失了些钱财,那几人散去后,他扶着电线杆,低头拍拍裤子上的灰。
真倒霉,这个月的生活费又不剩多少了。
他正因愁绪失神,视野里忽然出现了少女大簇绒花般的裙摆。
双足穿着细带蝴蝶结凉鞋,没有被遮住的脚背上有嫩青色的脉络,露出的白嫩脚趾上每个指甲盖都泛着贝母似的微光。
是隔壁家的纱织。
大脑条件反射性地给出来人的身份,全因他早晨在脑中帮她挑得就是这一身。远远见她穿着这身出门,那时心中生出饱胀感,像个傻子一样笑了好久。
“这是你掉的吧,你还好吗?”伴着问候递到面前的是一颗橙子。
不知是那颗橙子太大,还是她手太小,看上去握得一半竟有些费劲。她做了很可爱的美甲,似乎是爱丽丝梦游仙境的主题。
脑中思绪斑驳的乙骨迟迟没有擡头,弯着的腰好像也没有力气扳直。浑身血液仿佛都在横冲直撞地往脸上奔涌,将他的清醒冲刷得半分不剩。
没有得到回应的少女迟疑着放轻声:“......需要帮忙吗?”
察觉到里香开始躁动的乙骨一声不吭地后退几步。最后埋着青紫的脸再看一眼她指甲上的金色怀表图案。舔了舔唇上裂口,吮着血腥气,像兔子先生那样疯了似地往云霞弥散的方向跑走。不知不觉去到了离家好远的地方,直到月亮升起来。
他沿着来时的路一瘸一拐地往回走,里香跟在他身后,庞大的身形遮住月亮的光,也罩住他瘦长的影。
4.
那次落跑后乙骨再也没掀开帘角去偷看隔壁的小姑娘。
游戏机的音效盖住了从隔壁传来的声音,他赤着脚走在没有开灯的屋子里,给自己冲了碗速食面。
暑假很快就要过去,窗外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夏日祭烟火的声响。他盘腿坐在小桌前,视线停驻在自己无名指的指环上许久,屏幕的蓝光照亮他苍白的脸,与眼中空寂的死水。速食面的热气一点点跑散,赶在口感彻底变坏前,乙骨抿唇努力笑了笑。
在只有他与里香的空屋里,双手合十,喃喃自语道:“我开动了。”
夏日收尾,新的学期很快就要开始。
隔壁家的纱织在某天他还未醒来的清晨又抱着她的猫离开了。
宛如一场少年幻梦,自始至终只有他一个人在梦中跌宕起伏。
5.
被困的后辈名为纱织,松本纱织。
因为情报有误,以为有幸存者,所以独自进了帐内。在踏入帐时,脑海中捕捉到旧影的乙骨垂着眼眸思索,兴许是同名。
尘灰散尽,月光照亮她狼狈模样。灰扑扑的脸上一双花瓣似的眼睛清亮,望过来时招人得很。倏忽间那花瓣坠在心上,他想起过去他沿街走了很久的某个夏夜,天上月同今夜一般亮。
是隔壁家的纱织。
她没认出曾有过一面之缘的他,毕竟那一面被他埋头藏了过去。
见她呆呆愣愣不回话,乙骨的心情忽然变得极好。他俯身将旧梦从满是尘土的地上抱入怀中。
由衷庆幸,好在那时没让她瞧见正脸。
6.
与较为早熟的里香截然不同,纱织身上尽是被生活宽宥善待的天真。
家庭圆满,友人纵容,举手投足间都是被宠爱着长大的孩子才有的娇憨劲儿。走在街上只要心情好,她便能毫无顾忌地哼唱跑调的乐曲,也能蹦跳着踩出乱七八糟的舞步。
有空时路过美甲店会拉着野蔷薇与真希一马当先。将手高举在阳光下,一边欣赏染上桃色黏上月牙亮片的指甲,一边笑眯了眼说:“我打咒灵和我做美甲不冲突呀。”身后紧跟着出现了指甲黑银,一脸自信笑容的五条老师。
在操场训练时会突然拿起路边捡的树枝与棘绕树对峙,扬声大呼:“此乃女子高中生与男子高中生的重量对决!今天我就要下克上!”
不看路的上蹿下跳,结局常常撞断老树,头晕眼花地瘫坐在地上哀嚎。
守株待兔,通常待得就是这类傻兔子。
......
总能让人笑起来的纱织还是很受欢迎,但她一腔少女心意都早早给了乙骨忧太。
每当别人提起相关话题,乙骨都会害羞地敛下眼,温声劝诫:“传这种玩笑话对女孩子不好。”
在人群里捕捉到她躲闪的眼神,平静无波的心里却不免有风起。深夜独自躺在床上,将五指张开,朴素的指环在黑暗中散发着幽幽的微光。
乙骨不知第多少次想,只有里香是才是最爱他。
在他年幼无知时允了他承诺,又在被他诅咒后一直保护着他,到最后离开都还能笑着拥抱他。然而一觉醒来,每每视野中出现纱织的身影,他又下意识想摆出最好的姿态。
7.
喜欢一个人。
喜她颜色鲜妍,贪她蓬勃生机,向往她身上那份自己所缺乏的活气,无法抗拒她眼眸中含一汪绵绵秋水朝他看来。
这样的她又喜欢我什幺呢?而我又有哪处值得她喜欢呢?
夏日树木枝叶繁茂,乙骨将落下巢的雏鸟送回树桠上时恰好望见女生宿舍的一角。
刚洗过澡的纱织正惬意地躺在阳台摇椅上晾她未干的发,鹅黄的背心,宽松的短裤。黑发如瀑,大片裸露的肌肤在阳光下呈牛乳白。他忽然记起邻居奶奶总在她睡前给她温一杯奶,每天要看着她喝下去才容许她关门睡下。
深思不定间,清淡的月桂香从旧暑的时光穿越而来,藏在周遭满萦的草木气味中,微风一吹便散去的飘忽不定。
克制地移开眼,乙骨从树上悄然落下。
他想,这是棘喜欢的女孩。
棘喜欢纱织。
眼睛藏不住爱意,偏偏他的着装打扮通常只露一双眼,而好姑娘纱织总是怕漏掉讲话只讲饭团馅料的棘。
往往关注太过,眼里就忽略了旁人。
这个‘旁人’,乙骨忧太也在其中。
既然喜欢,最该时时刻刻都关注的对象不应该是他吗?
轻易就能将恋慕的对象抛之脑后,纱织的喜欢未免过于浅薄了吧。如此作想的乙骨跟在他们身后,看着两个交头接耳的小脑袋,心上划过细微不适。撇开眼的途中却撞见真希似笑非笑的视线,不禁掩饰着低头伸手捻了下纯白领口。
指环擦过他的下巴,那冰冷的温度安定他的心。
没有关系的,里香。
反正他也不需要这份天真的慕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