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纱织的喜欢是有分寸的。
她不会打破原则去盲目地祈求爱意,只会在适当的时候递上问候与关心。因为拥有的足够多,所以完全是以一种得之我幸,失之我命的态度去单恋。
这让被单恋的乙骨感觉很糟糕。
很早之前他就想过,假如纱织对他告白,他会礼貌拒绝。然而,他在人前表现得淡然自若,好似一位风光霁月的温柔前辈,私心下想要抓住这份美好的意愿却顽强地生根发芽。
人们总在渴望自己所缺少的那部分,梦醒后残存的欲望提醒着将脸埋在膝上的乙骨,他也不例外。
一年,两年,三年......时间长得他几度怀疑纱织喜欢的其实另有其人,她却在第四年的冬夜告白了。
酒意将少女双颊醺上燕脂,眼中溢满了青涩的恋慕: “喜欢......一直以来,我都很喜欢乙骨前辈。”
昏暗的长廊里纱织和他站得很近,只要低头,就能吻到她发顶的距离。她说,虽然感觉希望渺茫,但她想努力一次。她说,如果给前辈造成困扰的话,实在抱歉。
既然知道会让人困扰,就不要说出来啊......糟糕透顶。他什幺话都讲不出来。酒精将潜藏的渴望一点点挖掘出来,一颗心翻天覆地的无法自控。他应该拒绝纱织的,可她单单站在那,就胜过廊内所有灯火,灿烂得宛如白日焰火。
指腹自虐式地按压在坚硬的指环上,指骨泛起疼痛。脑中闪过许多与过去有关的碎片。有离开前与他道别的里香,有第一次带他出任务的棘,最终却定格在了那年夏日纱织递过来的橙子。
饱满的橘红色。
不可告人的欲望,擡不起头的羞耻,怅然若失的旧梦。
她本该腐烂在旧日琐碎又无关紧要的记忆里,此刻却站在他面前。睁着一双氤氲着水雾的含情眼眸,静静矗在这,比往昔落寞几分。
这表情,是快哭出来了吗?
拒绝的话,会很难过的吧。
于是星星点点的恶念如燎原之火蔓延,长大了的少年伸手接过了那颗橙子。这一回,连着女孩的手也一并抓住了。
9.
总要为当初自己一时冲动所做出的抉择而负责。
这段恋情也没少让乙骨难熬,明明想要拥有,但受制于内心谴责,连碰的时候都小心翼翼。
她趴在那午睡,触手可及的距离。阳光将她肌肤照出清透感,将她面上极为细小的绒毛染成奶金色。乙骨俯身用指尖点了一下她的脸颊,滑嫩柔软,是春日花瓣的触感。没来不及回味,指环折射出一道刺目的光,负罪感铺天盖地织成网将他笼罩在内。
确认关系后的很长一段时间他都处于这种状态。
自己不敢碰,但也不想让别人碰。
深夜无法入眠,他坐在沙发上喃喃自语着与里香道歉,又皱起眉像小孩子找着主心骨那般诉说困惑。絮絮叨叨,没完没了。
祈本里香早已不再局限于爱人的身份,她变成了组成乙骨忧太的一部分。溶于骨血与魂,不分彼此。无法给出圆满的爱,因为心脏被生生割去了一部分。剩下只有那幺一点,是他能给出的全部。
随着在一起的时间越来越长,乙骨想从纱织身上索取的渐渐远超出他能对等给出的。
他清醒的知道这不是个好现象,但他又想起纱织当初说可以陪着他一起慢慢来。
两个人在一起好似调一杯温水,他的心有多少凉,她的心就得填补多少热。这样失衡的爱很磨人,越往后越让人看不见希望。
纱织拥有的朋友太多,心情不好便到处跑。被抛下的乙骨归家时望见家中空荡,无一盏暖灯。被风扬起的窗帘擦过他的指尖,他却觉得有无形之物勒住了他的颈。
意料之中,打从开始那天他就知道,迟早有一天纱织会抛下他。
站在门口垂眸盯着玄关处那双与他手长差不多大小的拖鞋,乙骨秀白的面上失了表情。
“里香,你说我们该不该把纱织找回来?”
屋内只有穿过窗隙的风声,纱帘被几度吹起又无声无息地落下。他却好像听见了什幺,点点头,眼中划过一丝忧虑。
“确实呢,女孩子一个人在外面不安全。”
10.
纱织越跑越远。
乙骨不出任务便会跟在她身后走上好久。看她蹲下身和流浪猫喵喵半天,看她踢着小石子往前走却差点被小石子绊倒,看她隔墙望着其他家的灯光神色怅惘......也看见棘趁她睡着,拾起她在阳光下好似坠了金的发尾,小心落下一吻。
紫藤花沉甸甸地垂下,阳光从花瀑的缝隙间撒落。不规则的光斑照亮沉默者与花同色的眼,其中沉淀着不容错辨的爱意。
站在树后的乙骨抚了抚心脏的位置。忽然很庆幸有年春日纱织饮醉酒抱着他不放时,他用被子将她拢好了。不让她定会后悔将珍贵的东西给了不值当的人。一切分离都是有预兆的,好比某一刹那捕捉不住的错拍心悸。他没有理由能将纱织留下。
在她推着行李箱从他身边擦过时,乙骨抓紧了桌沿,感觉如同溺水般煎熬。
“纱织......”
被叫住的姑娘回过头来,桃花眼红了眼尾,眼眸里淹了水。
纱织A梦,战斗时什幺都有,生活里什幺都会。是与七海前辈类似的优等生,就算不做咒术师,也能取得普世意义上的成功。
她是位极好的恋人,除了不擅长料理。烤个饼干烤出了煤渣,硬得一块掷出去直接砸晕邻居家的狗。给邻居道歉赔偿后,她抱住他的腰瘪了嘴,要哭不哭的模样又傻又可爱。剩下的被前来做客的五条老师收缴,并留下评价:可以尝试着当暗器类型的咒具使用。
每每想起与她有关的记忆,心情便会变好。
从前到现在,她都是点亮他晦暗生活的存在。
乙骨想低头亲亲她眼眸叫她不要走,但他最终还是选择将用围巾将她纤白的颈一圈一圈地圈住。
“外面下雪了,多穿点。”就好像她只是出趟远门做任务。门外风雪肆虐,雪粒飘到面颊上,有细微的刺痛感,但离开的人片刻停驻都没有。
她的姿态向来好看,再生气再嫉妒也不会失态地大喊大叫。只会失望地深深看他一眼,然后留他一人在原地,自己去往别处。
失去琐碎物件的屋子变得很空,在冬日无光黯淡的天色下显得陈旧且寂寥。乙骨躺在沙发上望着灰蒙蒙的天花板,半晌后阖上眼,放任自己坠入白日深眠。
所有人按部就班的回归正途,没什幺不好的。
11.
隔着一扇障子门,屋内笑闹声比暖气要烘人。
纱织递来的温酒还剩小半壶,乙骨靠在墙上浅尝一口。这个热度下酒涩味不明显,口感温和。断断续续喝下去暖意泛滥开来,但一想到递酒的人眼中那份欠缺了温度的关心,心又惴惴发冷。就地倚墙坐下,他低头盯住磨砂质地的酒壶,眼神渐渐失焦,整个人失魂落魄。
“里香,你看,她其实也没多喜欢我。”好似自我嘲讽,又好似恨恨埋怨。
这人性子温吞敏感,双鱼座那份神经质的纤细在他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遇事遇人都想太多,掰扯着揉碎了去想。偏执得想过几道弯,最终清醒的将真实扭得不成原样。
纱织与他分开的第一年,乙骨偶然听见真希与野蔷薇闲聊,才知道棘用咒言将纱织那部分的爱意消除掉了。
Delete,就像删去文档里的无用字符,轻而易举将与他有关的情感抹消了,再从空白开始与旁人相恋。
乙骨知道纱织当初与他在一起是昏了头误入歧途,却没有任何一刻比此刻更清晰地明了,她是真的觉得他是一个错误选择,分开后便迫不及待地纠正了。
他本克制着无意再回头,却有强烈的不甘涌上心头。每滴血液流经心房,都卷携了一星半点往下流淌,随着时间流转,渐渐遍布全身上下。从艳阳高悬慢慢走至云霞漫天。路灯未启,乙骨站在拐角残阳照不见的暗处,瞥见两个熟悉人影。
他听见她撒娇说她最喜欢棘了。他看见她踮起脚捧着棘的脸亲了上去。落日的光晕模糊了两人亲吻的模样,逆着光,朦胧又美好。
仓惶地倒退两步隐没进巷子里,后知后觉,终于察觉到错失的滋味。这些过度的偏爱与主动的亲密都是他从未得到过的。她也曾满怀情意地吻过他,阳光将她琥珀瞳色照得清透,她直勾勾盯住他,直到他招架不住地闭上眼。
对于纱织的亲近,他从不拒绝,却从不主动。后来她以为他不喜,就不再主动了。
不是不喜,其实称得上渴望。只不过在里香之后,要他再承认对别人动心真的很难。仿佛整个世界都在嘲笑乙骨忧太差劲,无法守好本心。他不敢主动去牵手,不敢主动去亲吻。
映出夕阳斑驳色彩的旧戒支撑着他一步一步往前,也缚住了他所有的以后。
12.
如果说纱织是乙骨的夏日幻梦,那幺乙骨就是纱织的少女绮思。
童话故事经久不衰。
半轮月下,他将武士刀收起的利落身影,成了小女孩纱织的日思夜想。
情爱这种事说白了就是两相贪图。幻想磨灭没有谁对谁错,也没谁亏欠谁。平日里贪甜食个甘蔗还扎嘴呢,难道要怨甘蔗?
知晓这理的纱织先走了一步,独剩连一步都不敢踏出的乙骨困在梦中,踟蹰着望不见出路。
合拍的人一同往前,自然是走得快些。纱织并不介意棘用咒言让她多喜欢他一点,多爱他一点。在她看来,这是恋人间的情趣,是恋人别样的撒娇方式。
旁观者倒是觉察出点细思极恐。野蔷薇用食指戳着她脑瓜,恨铁不成钢地与真希讨论说:“纱织觉得无所谓说不定是因为她的思想已经被咒言影响,产生了变化。”
被点名批评的纱织捂着脑袋,在桌底小声辩解:“棘他不是那种人。”
“又不是在拍什幺恐怖电影。” 扶额的真希说着望向玻璃窗外,倏忽间瞥见一抹游魂似的黑白。定睛一看,街边行人照旧熙来攘往,刚才那一眼仿佛是生了幻觉。
她扶好眼镜,改口提醒道:“总之,你还是多注意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