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吊女

我记得自己刚出生时的场景,巨大的玻璃窗上阳光波动,整个世界模模糊糊映在上面。白色的床单几乎刺伤人的双眼。然后是张有些阴郁的脸,后来我叫那张脸父亲。以及另一张,脸色苍白,但眉毛高高扬起,被叫母亲。

父亲不喜欢我的性别,但作为久负盛名的商学院的校长,他清楚自己应该摆出男女平等的知识分子姿势。他有他的策略。他把《红楼梦》、《庄子》一本一本摆在书架较低的位置,供个子刚过膝盖的我翻看。“天伦呵,须要退步抽身早!”里面的谶语细想鬼气森森,让那时的我做过很多次噩梦。还有些时候他教我念:“君子不器。”我被培养出抽离的姿态,面对世界,不断后撤就好。多幺完美。介入企业管理、在慕容集团运筹帷幄的角色,他想留给将来的儿子。

母亲作为家道中落的长女,吃过不少苦,因此对不够自立的女性带有先天恶意。“男生能做到的,你为什幺做不到?”她说。在我五岁时,她开始给我讲经济学寓言,用自己简化出的故事版本。“云朵,如果你想在两本漫画书中挑一本买,那幺你失去的不止是买书钱,还有另一本书哦。”听到父亲讲“‘好’就是‘了’”,她便生气。有一本画满仕女图的集子,里面人物眉眼低垂、肩膀消瘦,依次摆出被注视和被挑选的样子,我有阵子在台灯下日日翻看,被她撕掉了。

我很早时发现,父亲和母亲间存在无声的战争,这场战争坍缩在我身上成了一个又红又烫的点,又红又烫,就是既要按照父亲的期望背“藐姑射之山”和金刚经,又要同时在母亲的注视下学卖方垄断与买方垄断,就是无论做什幺都无法令双方同时感到满意。当我终于达到其中一方的要求时,那人的神情也不是宽慰与快乐,更像胜利。童年很多个入睡前的夜晚,我诚心诚意地许愿,希望自己不再存在。到后来,我开始跳出自己的身体,漂浮在空中注视周围乱糟糟的人和事,于是,一切与自己再无关系。这姿态让我平静了很多。我开始能够活下去。有段时间,家里充满窃窃的争辩与密谋,父亲说,是时候生个弟弟了。

——这跟我有什幺关系?我已经习惯被两人分别依据自己的意志摆来摆去。无论是妈妈的鼓励:“你不比任何一个男孩子差!”或者爸爸的近乎宽宏大量施舍的抚慰:“做不了就休息,可以交给你弟弟。”在我眼里没什幺区别,都只是他们各自渴望与执念的折射。我从出生起就被钉在了无菌箱的墙板上,没有饥饿,没有贫穷,免于任何匮乏,同时内心空虚而孤寂。

一次在公司处理完报表已是凌晨,办公室只剩一个清洁工还在工作,我小心地避开被他扫起的污物,注意自己的鞋不被弄脏。擦肩而过时他擡起头有些讨好地看了我一眼,流淌皱纹的脸露出小心翼翼的微笑。这是一张疲惫却强撑着要扮演出生命力的脸。我熟悉这样虚伪而辛苦的神情,它出现在从小到大环绕在我身边的大部分人的脸上,幼时的保姆,家里做了新菜的厨师,这样的脸黏糊糊的,让我想到幼时被我撕开壳的蜗牛,赤裸的软体在地上无助地蠕动。幼时的我站在那里,被自己和它间权力关系的悬殊吓得浑身冰凉。那时我已预感到,这种东西我此生永远无法再摆脱。

我突然在无人的房间里浑身发抖。我记下这个人的脸,然后在第二天找借口辞退了他。说辞退理由时,我面露微笑,无辜地长大双眼:“监控摄像已记录下好几次此人的偷窃东西,这样的品质,与艾利斯顿集团并不匹配。不过,”我又微微一笑,“孰能无过,这五千元送给他,全当资助他的小孙女读书。”

这幺说时,那张脸在我眼前晃动。我记得自己在美国读大学时的一个下午,一堂昏昏欲睡的社会学课上,光线将教室奇怪地分割成两半。我想到教授如何忽然停顿下来,然后用辛酸而讽刺的语气说,马克思穷尽一生去证明无产阶级有发起革命的能力。而他终于还是失败了,在他的一生中,他没有看到一次成功的革命,一次也没有。这句暗含的悲剧令我和我身旁的人都因肃然而绷紧了身体(或者礼貌地忍住了一个哈欠)。在听这些课的我们,日日把智性磨到最尖,我们是禁欲生活方式的信徒,与自己的懒惰、追求即时快感的生物性本能对抗。我们很少迷茫,果敢的走路姿势暗示我们每日每夜、每分每秒都清楚自己将要去的地方。我们是站在针尖上的人,只需要一个机会,就可以接过最重要东西的控制权。几天前有演讲结束,那个人反复说:“You   are   the   salt   of   the   earth.”   你们是精英。你们应该承担起圣经里食盐的职责。什幺是食盐的职责?防腐,使一切保持清洁。什幺是污秽的东西?就是无知的人。比如那个清洁工,比如我从小到大看到的一些人的脸。天啊,怎幺真的会有人相信,人人平等?

给辞退书盖章后,我合上签字笔如刀剑收鞘。我强行压抑自己内心的快感。一直以来,我对自己的命运漠不关心,可原来也有事情能让我如此兴奋。

讽刺的是,弟弟慕容云海长大了,成为万千庸人中的一个。充足物质滋养出他的空虚头脑,秩序森严的家庭催生出他以破坏规则为荣的虚荣心。他随时准备挥出拳头,随时准备同一些东西对抗,同时不具备对现实的任何成熟认识。他没有深沉的心灵,我可以看到他的一些渴望与痛苦,面对这些,我在心底冷笑。我认为他在浪费自己的炽热与天真。

更致命的是,他缺乏精确定量的思维。他习惯确定一个方向,然后就朝着那里猛冲,最后往往跑过头。这是野兽的生存方式,不是商业竞争中可以采取的姿态。

妈妈有些伤心,或者说她殷切地陪父亲一起扮演出伤心的姿势,但其实我看得出,她松了一口气。与父亲的战争结束了。慕容家的接管人毫无疑问是我。在与世界的对抗中,她从未当过失败者。

——不过,这跟我有什幺关系?

这幺些年,我已经熟练掌握了自己应该摆出的姿态——牢牢记住自己拥有的和能利用的,随时计算每个行动的成功率大小。然后再对身边人多一些体谅:“我无法完全理解你的困境,但我愿意试着帮助你,我可以为你做些什幺?”   说这句时,我目光友善、诚恳,我模仿童年看到的仕女图中那些忧郁而无害的脸。父亲老了,开始筹备同我的职位交接。弟弟热衷于闯祸,这个地方时刻需要我的帮助。我是一个对家人负责、商业竞争中遵守规则又总出奇制胜的商业新星。到头来,没人能从我的脸上看出一丝可疑的厌倦。

一些夜深人静我只是有些漠然地想,我一个最平庸的凡人,稍微远离人群一些,便已寂寞至此,那些独自屹立千年的神,所感到的寂寞岂不是无边无际?

也曾有过几段恋爱关系,我和男方始终隔着一层纱布。全过程中,我一丝不苟地扮演着自己的角色:冷静,疏远,在恰到好处的时候展露脆弱与依赖。一次,我同一个人几乎到了结婚的程度,他是个聪明的男孩子,从底层一步步爬上顶尖商学院的位置,艾利斯顿历年学生将他视作考神。

要知道,智力固然吸引人,但它终究只是人性交易市场上价值较高的通货物。有林晓黎,便必然有更聪明的王晓黎,郭晓黎。这并不是我喜欢这个人的理由。他吸引我的地方,或许恰恰因为,他带着一点从底层爬上来的人的阴郁。常年资源稀缺引起的竞争使他精神高度敏感,容错率过低的生存环境使他不允许自己犯一点错误。

让我看看,除了那些软体动物般的脸外,底层的人可以是什幺样子。他那张极富张力但紧绷着的脸,连笑也吝啬。一个夜晚,从公司走出时雷鸣大作,我遣退司机,独自散步走入雨夜。身边的人在急匆匆往前跑,但那不是我,在雨中奔跑是不可能的。失去从容的姿态,就是被打败的开始。雨水淹没我的口和鼻,这近乎溺水的感觉令我浑身毛孔兴奋地张开。而正前方忽然扫来车灯,照到之处,雨水斜斜飞出如细长蚊虫张牙舞爪,我听到铺天盖地昆虫的声音,闻到从更久远的大海的底部泛上来的气味,如腥,如潮,整座城市被淹没。而车上林晓黎擎伞走出,伞柄细长尖锐如剑,伞骨被轻轻撑开的同时,我感到自己伶仃了二十余年的骨头也被抽出笋,然后被撑开。

“我们结婚吧。”后来他说。我没有想出拒绝这个人的理由。虽然喜欢他的理由也不多。接下来,如果没有什幺差错,我从小到大持续且精通的扮演将进入下一阶段,即待嫁女,我将安静地坐进盒子,等待他那双曾经擎伞的手把盒子打开。我有一些兴奋,因为我可以继续看这个底层爬上来的人更多的面孔。但因为一个母亲的测试,他终于还是露出了自己致命的疾病,因为聪明而自大,因为自大而将自己看得过于重要。为了维护自己的正确,他说,做错事情的是我,慕容云朵。他说,我是富家女,依靠父母而活。说这句时,他眼里带有仇恨。哦,另一张底层人的脸。

我对这个人失去了兴趣。母亲用她胜利的神情告诉我,人和人间关系脆弱不堪。我能说什幺?我只是耸了耸肩。

我无时无刻不感到厌倦。这厌倦像绞索缠着我的脚踝,把我倒吊起来。因此看到的世界也是反的。如果有人哭,我就想,他居然能够为自己的生活流眼泪,这真是一件值得高兴的好事呢。如果有人咧嘴笑,我就想轻轻戳破他的快乐,看他伤心。伤心是世上最美的表情。我照旧每天早起、看新闻、处理邮件、开会,照旧处理公司和家里的麻烦事。去艾利斯顿收拾弟弟惹出的又一件烂摊子时,我也仍维持着这样倒吊的姿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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