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破碎如瓷片的记忆疾风骤雨地扎进我的意识海。
被肢解的自我，随着记忆回笼，拼凑成过往幻梦的遗骸。
瓦尔普吉斯之夜的铃铛已经敲响，那时我以为是春日前的最后一个寒冬，不明白这是仅有幸运的丧钟。
小狗死了。
白绒绒的一团，蜷缩在案台上。黑色的湿润眼睛，像往常一样依赖而温存，忽闪着，努力地想要睁开，但是其中的光泽仍然在火光下熄灭。
它的眼皮最终落下，身躯因努力呼吸产生的颤抖归于寂静。
泪水滚落，反而让我更清晰地面对小狗的离去。
风铃窗口碰撞，清越的一声。我打了个冷颤。
作为这个世界最善于研究魔药的女巫，我却救不回我的小狗。
要是刚刚，就在小狗死去的前一秒，我能下定决心，使用魔法的话，事情会不会不一样？小狗能不能不像现在这样离开我？
我拽紧斗篷裹住自己。
不。我不会使用那种魔法的。不会用我最爱的小狗冒险。
这个世界，里塔大陆，就像是一个充满恶意的俄罗斯转盘。它展开魅力无限的魔法与可能性的画卷，引诱着无数凡人和魔法师以为自己可以是成功的赌徒。
然而，魔法与改造世界的可能性愿景之下，是不可名状，不可胜数的厄运万花筒。每一次使用魔法，每一次驱动力量，都有可能付出超出预料的代价。
即使是最强大的魔导师，即使是…神明。在使用力量的时候，都有可能遭致程度随机的反噬。譬如英武的术士因为不期而至的反噬变成丑陋的食尸鬼，譬如神明救助世人的恩赐失控，以致甘露变为水患，智慧转为癫狂。
这种反噬的规律没有人能掌握，即使是自愿用生命测试研究的殉道者团体，他们的努力也最终被证实是一种徒劳。
法术，尤其是关于生命的法术，不仅反噬率高得惊人，更是有可能导致最恐怖的失败转变。
仅仅是想到法术失败，它白绒绒的毛皮会变成血液与恶臭浸染的腐肉，温驯黑眼睛会闪烁地狱的火光…我踉跄了一下。
一双温暖宽大的手扶住了我的后背。我被温暖坚实的怀抱裹住。
“埃利亚斯……”我倚着他。
显然，他也感受到了小狗的生命力已经消逝。
“小狗…”我感觉喉咙被哽咽撕裂，“为什幺…月荼蘼今晚才能摘，如果，如果可以早一天……”
我的鼻涕眼泪都蹭在他的前襟上，我擡头看向他，悲伤在他蓝色深海般的眸子里盘旋。
“或者…小狗可以多活一天的话，”我的声音几乎是气声，“明天我们就可以离开这个该死的世界了，我们至少可以试着把小狗带走…”
明明一切都准备好了，那幺艰难，那幺久，准备了进行世界跃迁所需的一切。
埃利亚斯轻抚着我的头发，叹息着拥住我。他的胸膛起伏，我听到他的呼吸哽咽。即使是他，作为神明，也不能通过赐福阻挡死亡，不能挽回我们共同呵护的小生灵。
我们沉默着相拥，他的怀抱是我的摇篮。良久，他捧起我的脸颊，手指拂去我脸上的泪水。
他眼睛的湿润难以掩盖透出的坚定。
“嘘，亲爱的，”他低声在我耳畔轻语，“我知道。我知道这感觉就像是时间在密谋和我们作对，星星们也串谋偷走我们的幸福。”
“但，”他的视线转向窗外，月光倒映在他眼中，“即便是月亮，即便以其幽暗智慧，也终将顺应潮汐的转变。”
他注视着我，双眸中蕴藏的力量宛如灯塔。
“我们亦然。”
我长长叹了一口气，闭上眼睛，把脸埋进他怀里。
“我们会和她一起前行，”他声音柔和，“她会永远与我们同在。在我们的心中、我们的记忆中和我们的创造新生中。”
新生。他指的是艾瑞蒂森，这个我们即将在明天跃迁前往的目的地。在那里，使用魔法不再是像现在这样如同把玩随时炸膛的左轮手枪，我将能够成为我童年梦想中意气风发的魔法师。
在艾瑞蒂森新的世界法则之中，我能用魔法维护我们生命中的每一个小幸运，会拥有留住每一种珍爱的可能性。
我不想等待了。在里塔大陆这个伤心地再待一晚，甚至一小时，都如隔三秋。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稍微从埃利亚斯怀里拉开，“月荼蘼你已经摘回来了吧？我们能不能现在就离开？不等天亮了，好不好？”
月荼蘼，在它被第一缕晨曦点燃的时候魔力最大，但是稍微早点儿晚点其实也可以完成世界跃迁，毕竟我们其他的准备足够充分，还有埃利亚斯这个神力的外挂。
“……瑟洛，”他捏捏我的耳垂，“我们已经说过了，嗯？跃迁，不仅仅是材料上的准备。我们需要保证自己的意志坚定，情绪足够稳定以应对世界裂隙的扰动。”
他顿了一下，语气放得更柔，“你现在很讨厌里塔，对不对？一刻也不想待。”他捧着我的脸，“但我们不能冒着出错的风险，不能在我们去艾瑞蒂森这种兹事体大的事情上冒险。”
“但是，但是就早一点……”我嘟囔着，“就早一点儿离开这里，又没有很过分……”
埃利亚斯的眼睛弯弯，“任性。”
我撇撇嘴，“哪有。”我的视线转开，落在那团毛绒绒的白色身影上，又想哭了。
他的视线随着我的。他叹惋，眼神黯淡下去。
“来吧，”他说，声音温和，“我们应该有一场告别。”
他抱起小狗，双手托着，珍惜而轻柔。
我跟着他走出小屋，哀婉的夜风迎面扑来，吹得我的脸颊湿湿凉凉。
我坐在石头上，怔怔地看着那个落叶与花朵堆成的小土包，靠在埃利亚斯肩上落泪。
直到，晨曦划破了夜空，银色的月光，橙红的霞光与黑夜的残余云朵交织。
是时候启程去艾瑞蒂森了。
埃利亚斯小心地拿起那株散发着幽幽蓝光的月荼蘼，走到林中空地绘制好的巨大魔法图阵前。图阵线条复杂，闪烁着奇异的光芒。
我走到他身边。看着他催动神力，晨曦的热度和月荼蘼的光华融为一体。
月荼蘼的花瓣在空中分离，旋转，燃烧，随即向魔法阵的阵点激射过去。当所有花瓣同时接触到图阵的瞬间，森林的每一个树枝都在回应着这奇异的能量。
巨大的光芒迸裂，比起暧昧的朝霞，它如同十日当空。
是的，这是我们的日出。
白光如刀，割裂了眼前的空气，剪断了我对这个世界最后一丝犹豫。我紧紧抓住埃利亚斯的指尖。
天地旋转，化作万千光点，然后便是一片死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