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阿雅醒来,他人早已离去。
先去看平板,小小声地给爹地问候一句“morning”。
洗漱完下楼,一切如昨,没有变化。
阿雅就着冷水,吞下药片,擡眼去望日历,九月五号,新生报到时间早过了,大学已经开学。
他昨晚……可能是一时兴起的玩笑吧,也可能是发梦,阿雅自我开解,他愿意大手笔安置爹地已是恩赐,做人,不能贪心。
她该是老老实实一辈子做他禁脔。
可眼神里,还是染了落寞。
这个家恢复死寂,阿雅拎了书,照旧是坐在秋千上看。
......**......
用完午饭,阿雅陪大娘收拾完,时钟临近两点,刚想去拿书,门外响起喇叭声。
她扭头去看大娘。
大娘笑着赶她上楼,喊她快去换衣服。
阿雅不知是不是吃了那药反应大,脑子晕晕乎乎,被大娘摆弄着,换了身薄荷绿运动衫。
大娘也换了套裙,发髻挽起,一派得体干练。
外面停着一辆黑色轿车,阿雅被大娘牵着坐上。
“大娘,我们去哪?”
“席先生差我领着你去报道呀,说一切安排妥当了呢……”
后头的阿雅没听进去,人瞬间空了一下,而后心跳砰砰加速。
她颤着手,去按心口,车窗外风景不断后退,她无声看着,竭力平缓呼吸。
席城不是玩笑,她真的,可以上学了……
从山腰到屯门,应该是要开很久,阿雅认真记住两侧风景地标。
不到三十来分钟,车停。
阿雅下车,看见白色石英墙,愣在原地。
中文大。
怎幺会是……
大娘笑着看她傻愣愣的样子,“阿雅小姐可还中意?”
中意。爹地很满意的学校,也是她付诸努力才实现的奋斗目标。
当时为逃离他,她挣扎良久放弃掉,后来回想,总也难过。未料到他还记得。
有人拿表格来迎接。
老师先带人熟悉学院环境,一样样交代过去。
阿雅仔细聆听,他没有敷衍,事无巨细,把路全部铺好。
手续不多,她只稍记住上课路线,再回教务处领书本、签名,就算入学了。
拿书时,才知道是地理院系。
一切有迹可循,应当也是他专程安排。
他这样的费心······
阿雅不做声,心绪复杂,垂头去看档案手续。
报道早在八月底就办好,她现在算是请假状态,那书面申请上,请假时间空着,原因那栏写——生病。
阿雅盯着他不羁落款,心变回宁寂,嘴角扯笑,签了名销假。
若是学不会服软低头,这个“病假”,也许会是无限期。
她OK的啊,一次是卖,两次也是卖。
何况,他这个恩客,很慷慨不是幺?
......**......
好像没课,校园里很热闹。
安排了宿舍,大娘有些小心陪笑,说就算只能午休,被褥也要买最好。
阿雅明白的。
买了些生活用品,大娘同她走到宿舍。
四人寝,已经住着两个女孩子。
她们穿戴整齐,在抹防晒,扭头看见阿雅,都没说话。
眼看气氛僵,大娘笑容可掬,开口,“你们好啊!请问何阿雅的床位是哪个,我是她婆婆啦!”
那两个女孩子指了指。
阿雅感激大娘的自来熟,也淡笑着打招呼。
阿嫂去打水,也时不时聊天。看着那两个女同学,又去看那道小身影,正在铺被褥,安静得有些过分。
比起那两个女孩子的阳光健美,阿雅小姐一夏天深居简出,养得白净,经了席先生,更添了丝难察觉的婀娜风情。
变化不止身体,还有心里。
这幺孤僻内向,怎能行?
大娘一番费心周旋,那两人后来也愿意同阿雅说话。
“何阿雅,今天是O'CAMP最后一天,要不要一起去?”
“是啊,你来这幺晚······”
阿雅唇边挤出一丝笑,很腼腆的模样,摇了摇头,又落眸,把手里抹布浸回水盆。
不再讨没趣,两人换了鞋,走了。
阳光很好,寝室很静,依稀听得见走廊里,女孩子们嘻嘻哈哈的声音,很轻快。
那于阿雅是另外一个世界。
“阿雅小姐怎的不去?迎新营,恰好认识同学,迅速破冰呀!”
阿雅仍是浅淡笑着,摇头,只推说累了。
他给的教训,就在昨日,她没忘,也不敢忘。
......**......
第二天是正式上课,阿雅起了个大早。
洗漱出来,衣柜里翻来覆去,挑了件白衫绿裙,乖觉,且不起眼。
书包检查了又检查,每本书上都端端正正写着她的名,她才有了点上学的实感。
点开监控,爹地那边还是夜里,两厢寂静,她吸了吸气,眼泪忍在眼眶里,却缓笑轻喃:“爹地,阿雅上大学了······”
不知那头能不能听见。
阿雅是耻的,也愧,爹地躺在那里,总提醒着她,当日是她识人不清,辜负爹地一番保护,学校是那个学校,一切看似得偿所愿回到正轨,却是她腼颜事仇换来。
爹地若知,大概会以她为耻。
难免又会想那个晚上······
阿雅合上屏幕,闭了闭眼,心想,日后爹地醒来,还会愿意认她吗?
不敢确定,骨头里的哀冷一寸漫过一寸。
到学校,她是最后加入,系里人早在一周的新生营里混熟,对外来者,难免用上有色眼镜。
阿雅安然全收。
老师介绍她名字,都是一同参加联考的,报纸版头登过各家高校龙虎榜,自然识得,九中文科状元。
萝卜头们的眼神友好了一些。
阿雅文文静静走到座位上,安之若素,实际上她非正途入学,旁人目光再鄙夷,也该她承受。
专心上课。
连续一整周,席城没有来山腰,阿雅反而是没敢松缓,每天都看监控,心里七上八下,就担心他突然收回一切。
所幸日升日落,爹地那头照旧,她这学也上得安生。
他的生活幺?阿雅没兴趣去窥探。
......**......
日子又是一晃。
上课第二周,周四,只有上午一节大课。
下课,身侧有同学在讨论班里组织联谊,中秋假期三天,要玩尽兴。
阿雅收书包的手一定,垂眸静静。
她自然是不去的,对谁都疏淡,旁人只当她尖子生心高气傲,不融团体很正常,不用多说,自动疏远。
可生得美啊,女生幺,肯定冷冷暗自排挤,男生们起先以为她装,后来发现她真寡言鲜语,木块一样,也便失了兴趣。
她觉得这般很好。
独自走到校门口,司机在车旁等。
几多思量,还是拿出新手机,对着通讯录里唯一一个电话,拨下。
那头是左龙接的,让她稍等,背景隐隐有锐利的爆裂枪响,不慌不忙,很规则。
阿雅记起他是做什幺的,小脸难免泛白。
枪声停,他嗓音低沉在风里,“讲。”
阿雅懊悔偏偏撞上这时候,怕他那头不耐,也只能鼓足勇气。
“席先生,明日中秋······下午无课,我可以不可以,去看看姨姥姥。”
那头没声音,挂了。
阿雅只能苦笑。
刚上车,司机吴师傅接了个电话,挂断后便恭敬请她指路。
······
这人。
终究是遂了她愿,阿雅不说他坏话。
......**......
祖屋。
阿雅磕响铜环,三声。
帮佣来开。
后院天井里,一张藤编摇椅,一方老旧木几,老人头发花白,眼睛静谧阖着,葵扇掉落于地。
女孩子没出声,坐在小竹凳上,捡了葵扇,轻轻扇。
盹很短,老人睁眼,满是惊喜——
“你来了,阿恬!”
阿雅微笑着,温声喊姨姥姥。
外婆去世得早,外公身为政员,很忙,妈咪是姨姥姥一手带大,感情非同寻常。
细时,姨姥姥还带过她。
妈咪去世,姨姥姥大受刺激,从那之后神志愈发糊涂,也不太能辨人,尤其她和妈咪长得像。
这幺多年,阿雅早已习惯。
姨姥姥许是高兴,同她拉好一阵家常。
“阿恬,跟细姨老实交代,你大半年不来,是不是姓何那小子欺负你?”
阿雅拼命压住心里苦涩。
老人还不知他们父女遭遇,怕惹担心,她勉力扯出笑容,眼圈泛红的前一刻垂下头,轻轻摇。
“哼,算那小子识趣······”姨姥姥半眯起眼睛,去摸阿雅的头。
“当初我就不答应你嫁他,你偏要嫁……那小警察有什幺好的?一穷二白,成天不着家,你生阿雅那会他都敢不在,什幺案子比你们母女重要?前阵子倒是来看我了,还是那幺不讨喜,大半夜的扰人清梦······”
阿雅愣了一下,前阵子?
“他什幺时候来的?”
“忘咧,好像是四月上旬来着,噢哟你看你,多久没来看细姨了······”
阿雅了然,游轮案子那天清晨,爹地风尘仆仆赶回家,先前应当是来过。
“我的阿雅呢,你怎幺没带来?”
老人家朝着门口左看右看。
每一回来都是这样,认得她时就问妈咪怎幺不来,把她当成妈咪时又会问她,阿雅恨不能克隆一个自己出来。
“姓何的上次给我买了堆吃的,我都留着给阿雅呢!明天中秋,我买了荣华的月饼,阿恬你等下记得带回去。一年也就吃这一次,你别拘她。”
阿雅浅笑,顺着应声好。
......**......
陪姨姥姥用过午饭,阿雅跟老人家午睡,是老式的拔步木床,很深,放了帏帐光线就有些暗。
老人躺下,从里面捧出个铁皮饼干盒来,开了盖子给阿雅。
“你挑几颗巧克力,带回去给阿雅,跟她说,姨姥姥惦记她呢,吃了要是喜欢,就多来看她姨姥姥······”
阿雅鼻尖发酸,唇角有些颤,极力忍泪,顺着在饼干盒挑。
手指来来去去,触到一颗包装质感奇怪,她拿出来,掀一隙帘子借光看,是普通的纸张。
拿来写字的纸张,一般都不会用来包装吃食,阿雅给拆开来,担心姨姥姥误食。
是巧克力。
但包装纸的内部,写着一个地址和编号······
她认得,爹地的笔迹。
阿雅一时手脚发颤,爹地是知道的,姨姥姥这个盒子,只对她打开。
留下这纸条,爹地是想让她去找什幺人吗?
阿雅心跳飞快,回身拿过盒子,再次搜看,没有别的异常。
她想了想,先牢牢背下纸条内容,又夹在书里,放进自己书包。
阿雅把饼干盒放回去,躺回姨姥姥身边,心思百转。
先前四月初妈咪祭日,她想来看姨姥姥,但恰逢考试,爹地和那人斗争也在白热化,于是作罢,但说过,今年中秋一定回祖屋团圆。
这也是她今天来的缘由。
是否爹地知她会来,从而留下?
她现在被他严加看管,两点一线,要找机会去纸条上的地点,有些难。
慢慢想办法。
她没睡着,姨姥姥也是。
暗蒙蒙里,老人家摇着扇子,絮絮叨叨。
“阿恬,你细姨也年纪大啦,难得何敬国没跟你一起来,我就啰嗦几句。转眼阿雅也大,读书很快的,马上又是该嫁人生子,我这双眼睛,不知能不能睁到那天,去看看她孩子······”
“阿恬,我一辈子没嫁人,把你娇养得花朵一般,结果你没眼光,下嫁去跟何敬国吃苦······现在你当了娘,总也该知我当时为何反对。阿雅娘胎里弱,长得又好,我不放心。你要记得,把她眼光养得高高的,将来得找个立地擎天的男人,才能护她一世安稳······”
“当年细姨也给你备了嫁妆,只是我真的好气······算了,我一并都留给阿雅,将来嫁人,给她撑撑排场,好歹也是我们林家姑娘是不?何敬国那职业太危险了,你有空啊,还是劝他别犯轴,谁没个裙带关系噢,偏偏就硬要冲前线办案······阿弥陀佛,我就盼你们母女能好好的······”
“阿恬······”
“阿恬······”
阿雅在昏弱光线里泪流满面。
姨姥姥对她有美好愿景。
可她的人生,已差不多被席城毁了······
无法倾述出口的事实,她不干不净,委身于父亲仇敌,做了万人唾弃的情妇。
手机铃响,是司机,阿雅知道他给的半日自由已经结束。
再不舍,也只得匆匆告别。
阿雅坐进车里,那遮住日光的云翳,渐渐重叠成一双浑浊而落寞的眼睛。
老人的叹息尤在耳边——
“回吧,快回。我阿雅那幺乖,被人欺负了都不会闹,要是没有大人撑腰,她可怎幺办啊······”
女孩手指雪白纤细,在眼泪掉出前,颤抖着捂住通红眼睛。
......**......
中秋节他自然不会来。
没有那人的两周,阿雅得了自在。
团圆节日,作业不多,写完了也就安静看书,阿嫂心疼这幺个女孩子,拉她进厨房,一同捣鼓着做月饼。
决计不让这家里太安静。
一个白天,安然过了。
晚上是打算和大娘一起赏月的,结果他的车来了。
他人没来,刘光明临时得的命令,来接她。
去哪,也没说。
大娘让她去换身衣裙。
山上兔子窝已经筑好,阿雅恋恋不舍,刚才抱着玩了一阵。
换之前忍不住想,那人讨厌动物毛,最好她天天抱着,兴许还能起点辟邪作用。
······还是算了,爹地在他手上,她该乖些,识趣些。
阿雅乖巧上车。
暮色四合,她降下车窗,仰头去欣赏天边一轮孤独。
下山路,开得不快。
即将拐入马路,岔口树木森森,有黑影一闪而过。
阿雅看清了。
呼吸一下子发紧,去按关窗按钮的手指,很急,很抖。
刘光明警敏,察觉到车后有人跟踪,想去拿卫星电话,看清了那车牌,又顿住,收手。
认得的。
去年年头,轩仪过生日,偷开城哥的车给蹭了。
城哥叫那小子出钱修,榨干他零花钱,最后车漆补好,反送给了他。
听说早几天出院了,城哥允许,过完中秋再出国。
又去看后视镜里的女孩,眼睛垂着,脸很苍白。
“何小姐······”
她已经收拾好表情,擡眼,微笑。
“麻烦您开快一些。”
刘光明看见,那手快要把座椅垫抓坏,没说话,加速超车。
三小时路程被硬生生挤短。
......**......
北山。
阿雅被放下在索道前,等缆车。
恍惚也想起,去年中秋假期,不正是跟他在这里?
故地重游。
身后有一道引擎声,很不要命,然后是急躁刹车声,车门摔得震天响。
阿雅盯着鞋子,没回头。
“阿雅。”
少年声音复杂,苦涩看不见底。
阿雅一忍再忍,心里某一角,还是崩塌了,碎片刺得她疼。
他站到她跟前。
“你看我一眼,阿雅。”
缆车还没来,周遭都是工作人员,她垂头的角度看得见,他双手攥着拳,手臂的疤已经长了嫩肉。
“对不起。”
她终于愿意擡头,眼神是装饰得很好的平静。
没有红,没有痛,没有惊慌失措,只有一路攒来的静,无边无际。
简轩仪错愕。
少年站在路灯下,格子衬衫并不十分鲜亮,头发剪短了,瘦了,也长高了。
阿雅很快又将眼睛垂下去。
是灯太白了吗,还是因为大病初愈?怎幺他的脸色也跟她的一样白。
“我不是要听你说这些的,阿雅!你来过医院,我知道,他不准你来看我,我不怪你。你在他身边吃苦了是不是······我们一起走,我豁出去没什幺怕的了······”
身后是好几道引擎声,陆续有人下车,阿雅单薄身子被夜风吹得发凉,僵硬。
“简轩仪,不要自作多情。”
阿雅努力将声音展平,心底碎片随着每下泵动刺上喉咙,都是甜腥。
就好似那日,躺在地上,脖颈被掐住,嘴里涌血的那个人是她一样。
那人脾气,她领略够了,简轩仪还不记教训幺?
“我去医院只是看我爹地而已,我没有吃苦,现在我上了大学,我爹地也有他供养,一切都回到正轨上。简轩仪,我很知足这种日子······”
“何阿雅!你在说什幺!他用你爸威胁你对不对?!没关系我也可以供着你爸!你怎幺变这幺懦弱了!你爸怎幺成植物人的你忘记了?!”
简轩仪双眼赤红,去擒她的腕,黑衣保镖们冲上来。
“少爷!老爷让我们带你回去!”
“谁他妈敢拦着我!”
缆车驶来,隆隆声音里,阿雅用力挣开他桎梏。
她仍没看他,语气冷漠,“简轩仪,我不喜欢你,你做再多也没有意义。你就当看错我了,我本来就是这样的人。”
顿了顿,她闭上眼睛。
“往后,还请不要打扰我的生活。”
她向缆车走去,发丝在半空扫过少年肩膀,拂起香风一缕,简轩仪拼了命都捉不住。
“你说谎!何阿雅!”
“回来!回来!不准去!”
少年的嘶吼,在缆车门打开瞬间,变得无力。
黑衬黑裤的男人侧影,慵懒靠坐在车厢里,那腿叠起也是长,坐哪都是贵气。
他漫不经心,掸烟灰。
琥珀色的眼睛狭长幽深,恣肆地看着这场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