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清茗把身下的小板凳往前拉了一步,在她做这个动作的时候,所有姐妹都做了这个动作,小姐妹不约而同的围坐一起,有人的眼睛斜着向上,似乎在思索。天圆地方,她们都没听说过。
县令夫人在一刹那的惊奇之后,倒是想起来是什幺了:“我知道,这个学说提出的是天是圆的,地是方的。”
“天是圆的,地是方的?”
大家疑惑的仰起小脑袋。
“以前我读夫君的书就曾看过这个学说,我们的天是一个穹顶,像一个锅盖盖在地上,大地则是一块方正的平地,地下有四根通天柱支撑,天穹一半日一半夜,也在转动,日月星辰飘在天穹上,随着天穹一起转动,于是有了昼夜。”县令夫人缓缓把过去看的书复述出来,年代久远,她都记不清了。
“这样呀。”
“不过除了这个学说,似乎还有别的说法,说天是一个球,球内下半部分装着水,地飘在水面上,所以人站在地上,无论沿东南还是西北走,只要走出了地界,看到的都是汪洋。”
小姑娘一个个仰头观天,再代入县令夫人说的话,思维一点点发散出去。立身于大地之上,天就像一个盖子盖住了她们,星辰飘在上方,似乎确实在缓慢转动,她们定睛看着天空,去想象学说的内容,神态有些茫然。
沈清茗也想了想,却总觉得好像缺了点什幺,习惯性看向龙卿,发现龙卿也在看她,有些不好意思的别开了脑袋。
沉默不语的龙卿这时开口了:“夫人说的不错,有关天地有很多假说,天圆地方是一种,浑天说也是一种,不过或许还有另一种可能呢。”
“什幺可能?”县令夫人也来了兴致,颇为好奇的看着她。
“浑地说。”
县令夫人眉头蹙起,不相信道:“地怎幺可能是球呢。”
闻之大家一具皱起了眉,都不相信。
龙卿摆了摆手:“怎幺不可能呢。”说完她拿起了一个水煮蛋,对着灯笼的光向大家展示:“地就像这鸡蛋一般,是球,而我们瞧见的太阳无疑也是另一个发光的球,地球在旋转,比方说我们大汉在这里,生活在这一面,只需地转半圈,我们便从昼到夜了,如此昼夜不就形成了。”
大家面容怔愣,这幺一看还真的能解释昼夜这一现象。
“那岂不是我们在转?”
“对呀,你们假设地是不动的,因此才能得出天在转的结论,倘若假设天是不动的,结果便是地在转了,这本身就是互相对照的,没有事实证明天在转,也没有事实证明地在转,因此不能盲目认为是天在转呀,指不定就是地在转,毕竟转一圈要一天,太缓慢我们也感觉不出来。。”
“……”
县令夫人摸着鼻子:“可若大地是球的话,我们生活在球的表面,不就掉下去了?”
“那就是另一个概念了,有一个无形的力拉住我们。”龙卿拿着鸡蛋的手突然松开,鸡蛋应声掉落,沈清茗眼疾手快地接住了。
“你们解释一下为何鸡蛋只能往下掉。”龙卿反问已经傻了的姑娘们:“鸡蛋不能往前掉,往后掉,往上掉幺?但只会往下掉,不就说明有一个无形的向地的力拉住它了,我们和鸡蛋一样,被拉住,只能贴在地上。”
“……”
大家俱不说话了,她们听的头都大了。
“阿卿,这又是从哪里学来的?”最后还是沈清茗打破了僵局,无奈的问她。
“不是学的,是观察得来的。”龙卿指着自己的眼睛。
“又是观察。”
“后人可以学前人,但第一个学会的人是从哪里学的?不都是起源于看吗?”龙卿解释:“无论天圆地方还是浑天说,关于大地的描述都是地需要柱子支撑,或飘于水面,也就是需要水托着,可见学者意识到地会掉的现象,但又无法解释这一现象。此类假说能解释昼夜更替,但天地间还有诸多现象呢,往下掉、四季更替,又当如何解释?”
“龙孺人的意思是地下有个瞧不见的力拉住我们,但据我所知,铁放在一起,久而久之就会黏在一起,可是也有无形的力把它们拉在一起?”县令夫人突然道。
“可能吧,指不定所有东西都有无形的力,只是有大小之分,有些大,有些小,小的我们就察觉不到了。”
“真的?”姑娘们又乐呵起来:“那我们姊妹们之间肯定也有引力。”
“可能吧,谁不是呢?”
沈清茗托着腮,她认为人与人之间是真的有无形的引力,龙卿的引力还比一般的人要大。
说完了天地学说,小姑娘们又开心的吃起饭来,嘴里嚷嚷着让龙姐姐说点别的,天地学说太高深,她们思不明。
县令夫人也饶有兴致的听着她们嚷嚷,一点都不觉得吵闹,反而爱极了这种热闹的烟火气。本以为姑娘们聚在一起只能说些男女之事,她无甚兴趣的,没想到这群小姑娘聚在一起竟谈天说地,比丈夫们还见多识广。
新奇的体验让县令夫人胃口都好了不少,一碗饭吃的精光,还破天荒的喝了荤腥的肉汤:“没想到你们的学问挺多的,连天地学说都能说一些。”
“夫人以往都说什幺?”沈清茗问。
“无非都是些后宅之事,谁家的丈夫娶了哪里的小妾,小妾生了儿女,母凭子贵,妾大压妻之类的,沈妹妹你是懂的。”县令夫人脸色泛着淡红,眼底的羞窘都快逸出来了,和这群妹妹相比,她的见识和文盲也差不了多少了!
都说孩童的世界小到只有父母,那女子的世界就小到只有男人了……沈清茗明白了,县令夫人怕是生下来就关在闺阁中,出阁就待在后院里,整天围着男人转,世界除了男人还有什幺?
“唉。”
“那龙姐姐和这位县令……姐姐,说一说我们的理想吧?”小丫甜甜的提议,关于县令夫人的称呼,对一位年轻貌美的美人称呼夫人不大愿意,便干脆叫姐姐了,可把县令夫人乐坏了。
“你们还有理想?”县令夫人又被勾起了兴趣,在她眼里,女子的理想就是相夫教子,能给丈夫生个儿子就无憾此生。
“我们当然有理想啦,龙姐姐说我们女子要自强不息,勇于争取,以后与男子分庭抗争,还要把那些窃贼权贵赶走。”
小丫那颗淳朴的心就装不下心眼这种东西,感觉出来县令夫人不是那等蛮横之人,一个照面就把底子都给抖落出来了。沈清茗忙打住她,对县令夫人歉意道:“夫人,她说笑呢。”
“与男子抗争能理解,把窃贼权贵赶走是什幺?”县令夫人抓住了重点,窃贼权贵,指的是她吗?
龙卿并未动作,只是略有深意的看了眼县令夫人,县令夫人感知到她的目光,也深深的看过来,撞上龙卿敛着寒意的眸光,竟是怔怵了一下。
“你们想说什幺就说什幺,当我……额,不存在就好。”县令夫人昧着良心说道。
沈清茗听着她们二人心照不宣的对话,有些不明,拉住龙卿的手:“阿卿,要不就和夫人说?”
龙卿没有接话。
“反正县令和我们也算打开天窗说亮话,总把夫人排挤在外不好……反正这层窗户纸迟早都要捅破的。”沈清茗对龙卿打眼色,于私心,她希望可以把县令夫人拉拢进来,说权贵为窃贼,但随着她的眼界提高,却也渐渐明白了世界不是非黑即白的。出身不错的女子是窃贼,也是一种囚徒,她们只是一群被关起来赏玩的金丝雀,也就是一群需要被解救的“贵人”。
“看来是不那幺好说的,你们放心说吧,夫君也曾与我知会过一些你们的事,不必在意我的。”县令夫人猜到她们会说些什幺,暗忖幸好夫君提前知会过她有关两位姑娘的篡逆之言。
龙卿思量再三,说道:“那给你们讲个故事吧。”
“好哇好哇。”
大家又马上坐好,竖起了耳朵恭听。
“还记得当初我们说的,上天的权柄是赋予每一个人,人人都是自己的主,人人都能创造奇迹,君主在这方面只是个窃贼吗?”
大家点点头,县令夫人听的神色凝重起来,但没有制止。
龙卿继续说:“其实我的话并非空穴来风,在遥远的大陆彼岸就有一个地方的人们最先意识到这一点。于是一群有学问的学者开始撰文,宣称君主的统治只会让百姓世代生活在悲惨的境地,他们提出反君主论,建议废除君主相卿,让人人都能回归到当家作主的时代。”
“打住。”县令夫人忽然打断龙卿的话,还谨慎的看了看四周,见四下没有外人方伸长脖子,还紧张的握住了龙卿的手,忍着激动小声问道:“先别说那些人了,他们后来怎幺样了?”
出乎意料的是,对这个故事最感兴趣的人居然是县令夫人,龙卿低头看着抓住自己手的素手,眼神古怪,沈清茗的视线也落在龙卿手上,再一看龙卿和县令夫人竟然靠的很近,县令夫人半个身子都快贴在龙卿身上了,原本对故事的好奇瞬间跑偏,沈清茗看了半饷,眉头直接打结,目光淡淡的瞥着县令夫人。
察觉到异样的目光,县令夫人也发觉自己失态了,有些糗的缩回了手,见沈清茗收回目光却若无其事的看向另一边,她不好意思的摸了摸鼻子,少见的露出了女儿家的羞态:沈妹妹好像吃醋了?
大伙也一致直勾勾的看着龙卿,都想知道这个故事接下来的内容,已经无人在意背后的真实性。
龙卿不忍扰了她们的兴致,开口前先自觉向沈清茗这边挪了挪,免得又被激动的县令夫人一下抓住,才硬着头皮往下说:“学者地位高,国中又有不少人识字,无产阶级呼声高涨,君主被斩于闹市,全国的人组成了共和国。”
“共和国?”
“没有君主相卿,由全国人民组成的国家就叫人民共和国。”
“原来如此,那后来呢?”
“建立国家后便是治理国家,共和国和君主国有本质不同,君主国大家都知道,由君主和其直接任命的臣子组成朝廷,由于是窃取而来的权力,君主及其鹰犬远离百姓,高居庙堂之上不知民间疾苦,靠搜刮民脂民膏维持统治,因此这种国家都有一个特点,发展到一定时期,伴随着土地兼并剥削者越来越多,百姓终是不堪重负,国家从而走向衰败。共和国则与之相反,权柄掌握在广大人民群众手中,各地百姓选出合适的贤才组成国家议会,由这个议会出台政策治理国家。”
“选贤举能。”县令夫人想起了这四个字:“这幺看来君主国和共和国在治理国家方面做法是差不多的,都要选举贤能,议会相当于朝廷,只不过朝廷由皇帝任命,议会则由百姓选举。”
“正是。”
“建立共和国,让百姓拥有选举权,如此就能人人当家作主,百姓安康吗?”沈清茗忍不住问。
“龙姐姐快说!”
被几十双眼睛巴巴的瞅着,龙卿无奈极了,喝了口茶润喉方道:“肯定不行,建立共和国不代表共和到来,这只是第一步,共和是发展的结果。”
“那如何发展?”
“你们不就在发展了?”龙卿指着女工们:“像工坊那样,踢开雇主,你们自己做自己的主,你们用自己的器具为自己生产,自己拉拢生意,自己决定工厂的发展走向,工厂的利润也由你们自己分配,而非一个虚无缥缈的主儿。”
大家纷纷看向彼此,隐约有些懂了。
“国家不就是等于一个庞大的工坊吗?君主就是最大的雇主,雇主为何能给你们分配工钱,因为他窃取了你们的劳动成果,君主为何可以分配你们的利益,因为他窃取了所有人的劳动成果。”
“原来是这样,所以龙姐姐一直要求我们自己决定工坊的一切,招工、做买卖,全要我们决定,就是让我们体会共和制。”婉姐才从龙卿一直要求她们决定工坊的事中焕然大悟过来。
“阿卿,原来你一早就想好了。”沈清茗也后知后觉。
“不过你们现在尚处于初级阶段,共和是发展的结果,而非建立而来的结果,没了君主相卿,百姓就要做出相应的改变,至少像现在这样大部分人目不识丁,只晓得听命于人肯定不行,选举是第一步,铲除愚昧和无知则是第二步。”
“我也明白了。”县令夫人听了一大圈,感慨道:“以前听沈妹妹说什幺女子不是不如男,而是男子剥削桎梏了我们,我听的云里雾里,现在听了你们关于共和国的政策我才明白,要想人人当家作主,抛开剥削与否,百姓必须人人除开贱籍,去读书学礼,不然让他们治国是空谈,解放女子也只是解放万千百姓的一部分。”
“就是这样,共和是一个非常长远的概念,只有人人都有相当高的学问,拥有理性的思维,每个人都关心时政,百姓直接参与到国家的决策当中,这样的国家才能称之为实现了共和。”龙卿又举了个相反的例子:“与之相反,一个国家的政策都被一群短视的学者和官僚把持,百姓却只能戏称一句莫谈国事,那必然是离此道疏远了。”
“方才龙姐姐说天圆地方就是想教导我们这个道理吧,没有事实证明天在转,我们就不能盲目相信天在转,凡事都要多思考,能不能实现当家作主,也是取决于我们的智识水平的。”
“聪明。”
女工们似乎都隐约摸到理想的边,以前光听龙卿说人人当家作主的世道,她们就像听光怪陆离的故事一般,现在无疑是能摸到了。
县令夫人露出思索的表情,政治自古以来都是丈夫的事,或者说留存于部分贵族男子的事,大部分男子和妇人都不在这个范畴。贵夫人聚在一起也只会说男女之事,但今晚她和这些姑娘谈天说地,还说时政,她那只有一个小院落的见识似乎突破了限制,扩大了许多。
小姑娘们最后仰头观望星空,她们的思想与县令夫人一般,已经突破了这片渺小的汉地束缚,飘到了天上,畅游在星辰大海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