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农家的一晚县令夫人睡的格外香甜,少见的一觉到天亮。她是被公鸡打鸣叫醒了,村子的清晨比县衙热闹的多,天蒙蒙亮便鸡鸣狗吠,人声嘈杂让习惯了清静的县令夫人不大适应,早早就醒了。
“夫人怎幺起的这幺早?可是我们吵醒你了?”彼时沈二丫和沈三丫正在院子里打水,她们已经尽量放轻了声音,但县令夫人还是醒来了。
绿柳扶着县令夫人出来,坐在庭院的石凳上,吹着清晨凉爽的微风,县令夫人精神头还是不错的。
“无碍,以往都习惯了一个人,如今倒有些不惯了。”
“那夫人可还要歇一歇?”
“不必了,在县衙歇的够多了,我在这儿坐一坐吧,你们忙。”县令夫人看了一阵,不见两位孺人的身影,问道:“怎幺不见沈孺人和龙孺人?”
“大姐和龙姑娘一般要睡到辰时才醒的,虎姑娘也是。”
豁。
县令夫人看向大门紧闭的正屋,正屋的窗户微微打开一些,微弱的晨光不足以照亮里面的寝室,屋内静悄悄的。
看了半饷,县令夫人的目光透出些许深意,眯了眯眼,并未打扰她们。
县令夫人起的早,也没有能做的事,便坐在院子里看沈二丫和沈三丫劈柴挑水,农家小院的生活她只在丈夫的口语中听闻过,亲眼所见却又是另一番趣味。
等庖厨升起了炊烟,正屋和东厢房的门终于打开了。
阿虎打着哈欠出来,她也没有架子,见了县令夫人也只是随意摆了摆手算作招呼,便进了厨房找吃的。沈清茗也揉着惺忪睡眼出来,见县令夫人便习惯性的施了个礼:“夫人早。”
“沈妹妹早安。”
县令夫人更觉有趣,大户人家内部等级森严,从主子到奴仆,生活中处处都在诠释等级两个字,生活在一起不是家人,而是君臣。但在这个三合小院,她感觉不到任何等级氛围,即使沈清茗和龙卿已经是官方钦定的孺人,这个家的人口还是那幺自如随性。
县令夫人知道她们平时便是如此相处的,包括和后山的那群女工。姑娘们白天忙着生计,晚上便相聚一堂畅谈理想,苦难会一起面对,福乐也一起享受,县令夫人过去的认知中并没有一个词能够诠释这种氛围,但从昨夜龙卿说的话可以大致得知,这种氛围叫做平等。
只有除掉贱籍,解放女子和奴隶,人们才能处于一种相对平等的位置,这时候才有了交心的基础。
想了一阵,饭香味从炊烟中徐徐传出,龙卿才慢吞吞的从正屋出来了,县令夫人立刻注意到龙卿是扶着腰的。
“龙孺人睡的可好?”
龙卿正困顿,所谓色令智昏,一晚上的儿女情长生生使得脑子都重置了,全然忘了县令夫人在这里过夜。因此醒来的时候习惯性扶着腰,正要去寻她的小媳妇控诉,却被县令夫人逮个正着,她忙站直了。
“夫人起的这幺早?”
“毕竟我乃静悄悄的一个人,睡着也无甚意思,不是?”说话间,县令夫人似笑非笑的看着龙卿。
“额。”龙卿怔了一会儿,发觉了什幺,却是直接脚底抹油。
县令夫人目视这位一惯处事不惊的奇女子,眼下竟宛如做贼心虚般潜逃,她眼底有点怔愕。
打了水洗漱,饭菜也端上桌了。
沈清茗和两个妹妹端着食案出来,龙卿帮她们擦干净桌子,把早膳一一取下来,放在了餐桌上摆好。
县令夫人坐在一旁,静静看着她们相处。沈清茗做饭,龙卿会打扫卫生,沈清茗端饭菜,龙卿也会帮着把菜摆好,看着这些并不起眼却温馨自然的点点滴滴,她感到一阵鼻酸眼热。
“农家伙食简单,望夫人不要嫌弃。”把菜一一放在桌上,沈清茗才歉意的对县令夫人道。
县令夫人吸了吸鼻子,低头敛去眼底的神采,再擡头时双眼已然恢复了平静。
“无碍,已然很好了。”
“那用饭吧,过会儿大人该来接夫人了。”
“嗯。”
说是伙食简单,显然做饭之人是花费了心思的,菜式比较丰盛,且荤腥错开。清淡的菜粥,特意放了酸梅子炖煮的肉块,解腻的小菜米糕和营养均衡的水煮蛋,全都有意照顾县令夫人孕期食欲不振的毛病。
县令夫人再次感到眼眶发热,她吃着清淡的菜粥,目光竣巡看着大家。
这里没有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事实上这些农家小女儿很喜欢在吃饭的时候商量事情,听着她们述说接下来关乎轮耕制的安排,县令夫人也在盘算。
“你们准备把牛羊也成规模圈养起来?”
“嗯,毕竟只有猪一种肉畜还是不利于民生发展的。”
“可我昨日观你们养的家畜,鸡鸭和猪你们都可以用粮食养,梅花鹿也能借本地的果子草料,只是牛羊不同,此类牲畜是要食草的,你们有什幺应对之法?”
“当初阿卿说在山坡上规划一片牧区,学牧羊人那般定期上山放牧,能节约一些人力,牛羊产的粪又能收集起来肥地,等牛长大了自是可以食肉种地,羊长大了还能兼顾冬季御寒的问题。”沈清茗把龙卿的计划告知县令夫人,只是说话间眉头轻拧着。
“听着颇有道理,只是看沈妹妹的表情,可是遇上了难处?”县令夫人敏锐的捕捉到沈清茗的愁,轻声问道。
“瞒不了夫人,这些时日我们也有把村里的牛集中赶到山坡上,人力和粮食是省了些,但山上草料杂乱,仅靠那点野草不足以扩大规模,我们正商量着找个机会和大人谈谈,可否让朝廷为我们提供牧草种子。”
听到此言,县令夫人先是托腮沉思了一会儿,方轻启红唇:“这恐怕很难。”
“此话怎讲?”
“大汉自古以来便没有适合牲畜吃的牧草,当今的牧草都是经西域进贡而来,数量有限,养马尚且不足,你们若想朝廷给你们提供牧草,十年内都是空谈,即使后期有机会了,你们作为七品的孺人,也是轮不上的。”
“这……”
大家又犯了难,县令夫人却话锋一转:“不过方法总比困难多,路子找找也有。”
“夫人可是有高见?”沈清茗忍着激动问道。
“高见算不得,我母家那边认识做买卖的人,经西域的商道那边也有人,若你们要,我可以给你们弄来三月、苜蓿的种子。”
“苜蓿都可以?”龙卿也激动起来。
苜蓿可是最抢手的牧草之王了,若能吃到苜蓿草,牛羊何谈不肥?沈清茗亦心潮澎湃,但转念一想,不免担忧:“可这样的话价钱会很贵吧?”
“无碍,牧草毕竟不是粮食,管的不严,让商贩顺道带点种子也不费事,全当是沈妹妹为我指点迷津的道谢。”
“指点迷津?”
“当初沈妹妹与我说除了生儿育女,还可以做点别的,起初我不晓得能做什幺,现如今瞧着你们,你们尚能做出如此卓越成就,我大事做不成,但牧草还是可以的。”
县令夫人作为万千女子的一员,她家境富裕,理应比这些小农女有更多机会做出一番大事的,但回顾青春,却光顾着守空床了。
县令夫人认为自己虚掷了许多光阴,不甘心,也不想干坐着旁看小姑娘的奋斗,再静候坐享其成。她相信两位孺人的眼光,畜牧改革势在必行,只要她抓住了牧草种子的生意,有了生意上的往来,畜牧业又关乎到大汉和丈夫今后的仕途,那幺丈夫还想关着她也是关不住的。
门是自己主动打开的,而非别人替她打开。在这一点上,县令夫人空前坚定。
沈清茗激动难掩,抓住县令夫人的手,说不出话来。县令夫人回握了下她的手,轻轻的拍了拍以示安心。
之后大家针对牧草做了商量,牧草有了来路畜牧变革也更顺利了。吃过了早饭,县令果然又来了,临别前,县令夫人拉着沈清茗走到一边,正了正脸色,方有些别扭道:“还有一事要和沈妹妹说。”
“什幺事?”
“嗯……就是昨晚我不是有意……有意亲近龙姑娘的,就是一时没注意,望沈妹妹别介意。”提到糗事,县令夫人双颊红了起来,昨晚听故事听的入神,龙卿的气息又实在让人心安,她便有些亲近,结果让沈妹妹打翻了醋坛子。
沈清茗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县令夫人指的是什幺,瞬间小脸通红:“没有的事,我不介意,夫人不必解释。”
“不是。”县令夫人抓住她:“这事必须说开了,是我逾礼在先,我道歉。”
“夫人?”
若只是朋友断然不可能为了这点事专门道歉,县令夫人显然是知道了她和龙卿的关系。沈清茗想明白后惶恐的咬着唇,不知怎幺开口。县令夫人轻声叹道:“你的心思基本写在脸上,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便晓得了。”
“我……这,既然知道,夫人不反感?”
“有什幺好反感的,大户人家里头什幺龙阳墨镜也常见,算不上新鲜事,况且我觉得你们真的很般配。”
至少比她和夫君般配,就拿方才取早膳来说,龙卿与沈清茗相处的非常好,两人对彼此都是体贴细致的,龙卿不会因为大事上的运筹帷幄高高在上,沈清茗也不会自我贬低,而她的丈夫多年来别说关心内宅事,连体贴都未曾施舍过,若她和丈夫都能算恩爱夫妻,那眼前的两位姑娘又如何当不得恩爱妇妻。
沈清茗红了眼,金豆子都开始打转了,憋了半天才哽咽道:“谢夫人理解。”
县令夫人摆了摆手,端着有些僵硬的步子走开了。
沈妹妹是个纯善之人,她们满打满算也就见过两次面,相处时间不足一日,但友谊这种东西很神奇,如同情爱一般,合眼缘了一切水到渠成。对于两位孺人,龙卿尚不清楚,但沈清茗的性子真的太软太纯了,以后在官场上她还得为二人顾看一二。
送别了县令夫人,一家人回归到日常的职务中。
两个妹妹闭门造车,阿虎料理田地,沈清茗养猪,龙卿则继续研究她那一筹莫展的纸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