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家

西洲沙海广袤无垠,人迹罕至。沙海东缘,有一山拔地而出,高不可攀,当地人称之“高山”,高山山阳处植被稀疏,砂石遍布,俨然同沙海一般,再往高处,虽无白雪覆盖,却又干又冷,一片肃杀。

何村正坐落在这高山山阴,气候虽也恶劣,但有些雨水,遥看山中一抹绿,张小丽便知道,到家了。

烈日炎炎,白光直晃人眼。麦田边,田垄上,树荫下,蹲着两个扎着羊角辫的幼童,两人手持青草,草茎相交,各自捏着自己这端向后拉扯,眼睛圆睁,卯足了劲儿。

一旁草丛中,襁褓里,正睡着个小婴儿。襁褓阴影下,一个灰灰的,长着长尾巴的小东西,探头探脑。

“啪。”

张香花的草断了,她不会卸力,一个屁股蹲结结实实跌到地上,嘴里大叫“诶呦”。

张小苗赢了斗草,见张香花摔得两脚朝天,乐不可支,嘎嘎大笑。

在麦地里除草的妇人猛一擡头,见张嘴就骂,“香花!叫你看妹妹!你看到哪里去了?!仔细耗子把妹妹耳朵吃了!”

张香花手脚并用爬了起来,拍拍屁股和后背的泥,嘴上不高兴地喊:“她睡得好呢!”

人却几步跑到襁褓边,果真见到只耗子往襁褓上爬,伸手把探头探脑的耗子尾巴揪住,踩在脚下,耗子急得吱吱吱狂叫,东逃西窜而不得。张香花将襁褓抱了起来,想到这老鼠差点就咬了自己妹妹,挪脚踩住老鼠尾巴根,另一只脚狠狠一跺,将老鼠头踩了个稀巴烂。

张香花在田垄上蹭了蹭脚底,一脚把老鼠尸体踹出去老远。

妇人一直擡着头望着张香花的动静,看她动作,大喊:“妹妹是不是被咬着了?!”

张香花一个小孩儿,抱着婴儿有些吃力,招呼张小苗搭把手,对妇人喊:“没咬着,妈妈你放心呗!”

张小苗年纪比张香花大,轻松将小婴儿抱了起来,瞧着张香花瘪嘴不开心,提议:“这日头毒的很,不如到我家屋头去,把你妹妹也带着,我娘要带我弟弟,叫她顺道看着你妹妹,我俩去高山转转?”

“才不去,你爹爹凶死了。”张香花凑近襁褓,她的小妹妹香梦沉酣,丝毫不知道自己的耳朵差点就没了。

张小苗想了想道:“那还去秀兰嬢嬢家,怎幺样?秀兰嬢嬢会拿饼子给咱们吃。”

张香花常去秀兰嬢嬢家,秀兰嬢嬢和暴富伯伯都是很好的人,小孩不在家,喜欢小苗和香花去转悠。

“可是我妈妈不让,说老去吃人家饼子不好……”

“小丽姐姐应该今天回来,咱去看看呗?就和你妈说,是去我屋头玩了。”

张香花点了点头,小手在嘴边做了个喇叭,撅着腚用力喊:“爹爹妈妈!我去小苗屋头玩了!”

“去吧去吧!”田里的妇人站了会儿,看俩小孩儿回村了才敲了敲腰,又蹲下身拔草了。手上利索地拔掉才半掌高的杂草,妇人想想还是要骂,“你看看,秀兰跟你似的,待不住!”

那农夫打着赤膊,掀起挂在腰上的衣裳擦了擦汗,笑了笑。

*

“诶!你看!有人烧锅呢!”张小苗激动地碰了碰张香花,“肯定是小丽姐姐回来了!她铁定给咱带了好吃的!”

山脚下,小小的院子里,两只猪东拱拱,西扒扒,鸡鸭被圈在屋后,咯咯咯、嘎嘎嘎,伴着小孩儿们叽叽喳喳小鸟儿似的声音,挤得小院子热闹非凡。

“狗娃他们都记着小丽姐姐今天回来,早来了,咱俩来晚了!”张小苗一手抱着还在睡觉的张香草,一手拉着张香花,沿着小路奋力向小院子跑去。

张小丽正满头大汗地在大灶前烙糖饼,带回来两袋白糖已经用去了一袋,剩下的一袋放在她手边,几个只及她腰高的小鬼头鬼鬼祟祟地抓了白糖放在手心舔。

“都等等哈,一会儿糖饼就好了。”张小丽擦了擦汗,锅里糖饼翻了个面儿,两面都金灿灿的,好出锅了,厨房里的小孩儿一个挨着一个,都眼巴巴等着吃糖饼,挤得她寸步难行。

小孩儿七嘴八舌的说起来。

“让一下让一下,小丽姐拿不到盘子了。”

“不用盘子!”

“我手拿着吃!”

“给小丽姐让条路嘛。”

“我不让,要让你让。”

“别抢我的!”

“让让,让让。”

“什幺时候好啊,我还没吃到呢。”

“我也想吃……”

“小丽姐姐好高。”

张小丽艰难地接过妈妈递来的蓝边大碗,把锅里的糖饼全放了上去,小孩儿们立刻两眼放光,高高举起了小手。张小丽仗着自己是大人,站的高,长手一伸,把碗递给了厨房门口的妈妈。

秀兰系着围裙,靠在门上,托着满满一碗糖饼,俨然成了孩子们心中最有话语权的人。

她清了清嗓子,“哪个娃娃最乖,哪个先吃到。”

原本还叽叽喳喳的声音一下就消失了,秀兰满意地点了点头。

张小丽偷笑,手上短短的擀面杖把面团子擀成一个一个薄皮儿。

秀兰搬了张小板凳在堂前坐下,对着呼啦啦全跟来的小孩儿们说,“来,一个一个出来,排好队,一人拿一个糖饼,不许多拿。”

张香花排在最后头,急得跳脚,深怕自己拿不到了,秀兰看小苗怀里抱着个奶娃娃,笑道:“是香花的小妹子吧?”

“对叻嬢嬢。”张小苗把香草抱到秀兰面前。

秀兰看奶娃娃愣了会儿神,环顾四周,娃娃们都三两作伴在啃糖饼,没人往这儿看,她拿了四个糖饼塞到香花手上,“你妹妹也有,你再带一个给你娘。”

“妹妹还小,不吃的,三个就成……”

张小苗拽了下张香花的衣裳。

张香花瞪了他一眼。

张小苗叹了口气,附在她耳边说,“嬢嬢多给你就收着。”

张香花嘿然一笑,小心翼翼收好另外三个糖饼,自己拿着一个美滋滋啃了起来。

秀兰抱过张小苗怀里的张香草,“小苗去吃糖饼吧,我来看着香草。”

有个小孩儿边吃边咂嘴,“这个饼子怎幺这幺香?我妈妈烙的饼子硬邦邦!”

小苗年岁大些,大摇大摆地挤进小孩儿堆里,“这你就不懂了吧!小丽姐的饼子可是抹了猪油的!”

霎时间听取“哇”声一片。

门牙嚯了个洞的小孩说话漏风,“我家滋有过年才抹猪油……”

张香花也是个好热闹的,确定没人看得见自己藏了糖饼后也凑了过去,臭屁极了,“小丽姐可是去大户人家干活的,抹点猪油算什幺?她之前还给我们带过小人儿书呢!”

年纪小的叽叽喳喳问起来。

“小人儿书?”

“那是什幺呀?”

张香花高高扬起头,“那书一翻就有小人儿在上面练功!”

“这幺厉害!”

“我没见过……”

“哇!”

“只可惜,被这个人!”张香花一指张小苗,“被他翻烂了!”

“真坏!”

“就是!”

张小苗一时间到了众矢之的,对张香花无可奈何,灰溜溜叼着糖饼坐到秀兰身边。

张小丽从厨房又端了两碗糖饼出来,分给小孩儿,“没有了没有,这幺能吃,给小丽姐都吃穷了,下次我回来再给你们带啊。”

张小丽也搬了张小板凳,坐在秀兰旁边,见张小苗坐在地上啃饼,给他来了一脚,“你也搬个板凳儿去。”

“小丽姐之前也这幺坐田垄上的,去大户人家做工了,回来变讲究咯。”

张小丽一怔,笑了笑,没说话,自己也拿了个糖饼,没来由地说:“你们有福,我第一次吃糖饼,是姐姐出嫁的时候。”

香草不知道梦见了什幺,啊啊叫了两声,秀兰忙拍了拍,站起身边走边晃,“哦哦,宝宝乖。”

张小苗依依不舍地吃掉最后一口,仔仔细细嗦了手指头,舔了舔嘴唇,眼巴巴问:“小丽姐,你在哪儿做工啊?我再大些能去吗?”

张小丽叹了口气,“这可不是想去就去的地方,你起码要长到我这幺高,大老爷才肯要你。”

“啊……”张小苗低下了头。

张小丽是他们村最高的人,小苗的爹爹说,连退伍回来的瘸子爷爷年轻时都没有张小丽高。

张小苗怕是长不得这幺高的。

“今年收成怎幺样?”张小丽问。

“挺好的,爹爹说近几年真是少有的风调雨顺。离咱最近的乔家屯都饿死人了。咱这儿跟有神灵保佑似的,那云,跟专程飘来咱田头下雨一样,可好了!”

张小丽看着他脸上的笑,也跟着笑了。

“让你爹爹同瘸子爷爷好好同村里人说说,这几年外头打仗,千万别下山,别让外头知道咱这儿有存粮,晓得不?”

“知道!”

秀兰还哄着香草,不赞成地看了眼张小丽,“大家都要去集市换盐,怎幺能不下山呢?”

张小丽态度坚决:“那多囤些,能不下就不下。乔家屯有妖怪呢。”

小苗眼睛发亮,“小丽姐,你怎的晓得?你也听说了?”

张小丽眨了眨眼睛,想了一下说辞,最后放弃,只说:“确实。”

多说多错。

*

这周末只有这一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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