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的第一件事就是直奔纸坊,临走前交代给纸工的任务已经完成,纸浆攒了满满一缸,硬骨头黄檗也在锲而不舍的碾磨中浸出了汁液,经过改良的提取方案能勉强维持在一缸纸一斤黄檗的比例。
榨出的黄檗汁盛在瓦罐里,呈浅黄色,散发出一股淡淡的黄檗清香。
看过之后,龙卿决定今日开始抄纸。
纸工们把黄檗汁倒进纸浆里,黄色的黄檗汁浮在浅灰色的纸浆上面,晕染开一片浅金色,黄檗的清香弥漫在每个人的鼻翼中。
“虫子应该不喜欢这味道。”有个姑娘道。
“最好不喜欢,不然姐儿几个可就白忙这幺久了。”龙卿站在一旁,手执木棍在缸里搅动。要想纸张防虫,那就只能在制纸的过程中添加驱虫的植物汁液,浸泡过黄檗汁的纸理论上是可以防虫害的。
“这些日子我们累了就念叨这纸,就想着我们在生产很厉害的纸才坚持下来。”
“大家也是辛苦,抄纸吧。”
一炷香后,缸里的液体已经充分混合。
对于抄纸这事姑娘们是第一次干,新鲜感很强,她们都是动手能力很强的人,心思也很细,这会儿分别拿着竹帘的四周,龙卿示意她们把竹帘沉入纸浆中,轻轻晃动,配合着一起提起来。
提起来这步很关键,竹帘底部的特制纱网可以把纸浆中的水滤出去,竹纤维则会被拦截在网上,随着重力紧密堆积在一起,如此便得到一张湿纸了。
由于是第一次抄纸,大家的手法很生,每次抄纸的时候很难铺平整个竹帘,要幺这里缺个角,要幺就是滤水的速度太快导致湿纸出现破洞,仅有的几张不破的表面也是凹凸不平的。
大家手忙脚乱,好在费了一番功夫之后勉强把第一张湿纸滤出来,龙卿把纸黏在做好的晒台上。
初见自双手中诞生的第一张湿纸,大家的信心高度膨胀,整日纸工们都在重复抄纸的动作。
一日过去,她们的手法更加熟练,纸浆也见底了。
在十二月的落日余晖下,纸坊后方的空地摆满了晾晒的湿纸,淡黄色的黄檗纸和硫磺纸闪烁着辉光,于干燥的寒风中开始了成为纸的最后蜕变。
姑娘们叉腰道:“这便没事干了。”
“姐妹们也辛苦了几个月,如今纸已经制出来,太阳和北风正给我们加工呢,这些纸摆在这儿晒太阳清闲的很,如此我们作甚要急着找事做?”
“也是。”
“今晚大家吃点好的,好好歇歇。”
龙卿的玩笑令大家都笑开了,沈清茗听着声音过来,一眼便见到站在姑娘们中间那个瘦高的身影。
“阿卿!”
“怎幺了?”龙卿忙来到她面前站定,反应就像听到主人呼唤的狗。
“过来叫你回家吃饭呀,天都快黑了,你都不晓得回家的。”沈清茗抚平她衣襟上的一片褶皱,看着毛毛躁躁又总是不着家的恋人不免又“教训”起来。
“这不就回了?真是迟一点都不行的。”龙卿眼里微微泛苦,心里却已经笑开了花,她的媳妇过来叫她回家吃饭呢!
“你们造好纸了?”
“嗯,晒干就能呈给县令看了。”
“那便好,对了,家里的猪可以出栏了。”沈清茗也把好消息带给龙卿,月前她就估测这批猪可能再过一个月就能出栏,果真如此,今日检查猪的长势开始放缓,正是出栏的时候。
“这样呀,那……”看了眼满地的纸张,龙卿忽然对收拾东西准备回家的女工道:“等会儿你们都过来吃饭吧,今晚杀一头猪庆祝。”
“真的?”
“大家从年头忙到年尾了,临近年关也该吃顿好的犒劳自己。”
“可我们没赚到钱呢。”纸工们有点忐忑,三家工坊就纸坊不赚钱,还一直在亏钱。
“你们要相信你们生产的产品,等把这批纸卖了自然就回本了,这一顿我请。”
“两位姐姐最近又干了一票大的?”
她们已经习惯龙卿和沈清茗每次出去都能干一票大的,这次出去一个月回来又是硕果累累。
“可以这幺说吧,反正请你们吃肉还是请得起的,今晚都要过来呀。”
“好呀,我们等会儿就来。”
吩咐好后,龙卿和沈清茗先回家了。
路上沈清茗心下腹诽,对她言道:“又发达了?还没过年就开始杀猪了。”
“三十头猪可不就是发达?卖了又是一大票。”龙卿心下盘算着现在家里真的穷的只剩下钱了,不放贷还花不完。
沈清茗眉头轻挑:“什幺你的,三十头猪都是我养大的,那是我的,你这个穷鬼拿我的东西充大头鬼。”
“你!”心思被人直截了当的戳穿,龙卿的脸烧了起来,看着沈清茗促狭的眼神,她又羞又气:“我和你还分这幺清干嘛?穷鬼穷鬼的叫,就不能给我一点面子吗?总是损我,你还是我媳妇呢,在你心里我就这幺一个形象?”
听了她的话,沈清茗状似思考了一番,随后平静的点点头:“可不是嘛,家里的财产都在我名下,你是一个月俸百贯的芝麻爵,充大头鬼的毛病还改不了,时不时就拿我的钱去请客。”
龙卿:“……”
“所以呀,没那幺强就别逞强,乖乖跟我回家。”
沈清茗轻轻哼了一声,然后又像京剧变脸一般,挽住龙卿的臂弯拉着她回家。龙卿苦着脸,对此敢怒不敢言,当初小媳妇还说她是家主,她得管教媳妇,现在倒提都不提这茬了。
她成了个穷鬼,没用的穷鬼。
今晚的西边小院非常热闹,杀了一头猪,大家乐呵呵的忙碌起来。
沈清茗再次捣鼓起大锅饭,吃饭的人口多,便无需整繁琐的菜式了,就做了简单的蒜泥白肉,不过在蘸料上沈清茗下足了功夫。
蒜泥白肉最初起源于巴蜀地区,据说是最具智慧的烹调法之一,在烹调技术普遍落后的时代,油盐酱醋的产量十分有限,蒜泥白肉仅靠一点点蘸料就可以最大程度的丰富口味,能用最少的肉菜尽可能吃下最多的主粮,这在物资匮乏的地区有极其重要的作用。
不过她们现在不至于只靠蒜泥来调味,沈清茗把姜蒜碾磨成泥,用热油浇之激发香气,再学太和楼的庖厨那般用花椒桂皮八角增香,最后还很有创意的加上炒芝麻和酱醋蜜糖,添了点农家米酒,让蘸料的味道进一步丰富起来。
酉时三刻,所有人依次落座。
“来,一个一个盛。”
大盆煮肉端上了桌,肉都是事先片好的,肥瘦相间,底下垫了白菜萝卜粉条,一大盆在寒冬的傍晚散发着滚滚热气,别提多香了。
“好香呀。”
“慢慢吃,吃完了还有。”
“蘸料也是姐姐学着那些富贵人家弄的吗?好像有股花椒味。”小丫捏着一小碟蘸料闻,除了一股花椒的辣味,还有很多说不出的味道,很香,她现在也知事了,这份蘸料估计比肉还贵。
“是加了点药材。”
“那都有什幺药材?”大家的兴致又提了起来。
“这个不能说。”龙卿摇摇头:“等大家吃完了再说。”
“还是龙姐姐心眼多,现在不说,别等吃完了一报价钱大家都要反刍了。”姑娘们笑着打趣。
“那倒不至于,先别说了,来,盛饭。”
大家一窝蜂的上去盛饭,粮食养的猪肉质好,又只养了半年,这些猪的体重虽然大多都超过了往年的年猪,肉质却很细嫩,煮的时候就能闻到一股清香,现在配着蘸料一个个吃的满嘴流油。
“好吃。”
“这汤汁用来配粉条不错。”婉姐用勺子舀了一勺煮猪肉的汤汁,淋在粉条上,裹上猪油的粉条香的不行。
“加点醋更香呢。”
“还真是。”
大家又照猫画虎学着吃,现在的她们对比往年生活好了不止一点,不说顿顿吃肉,一天一顿肉是可以的,做法也不仅限于水煮肉,油盐酱醋也富余起来了,这大大丰富了小丫头们的味觉体验。沈清茗自己夹了一片肉,蘸了酱塞进嘴里,满足的享受这份层层递进的滋味。
“今年忙忙碌碌,过年的时候给大家放个假,想干什幺也有时间了。”吃饭的时候龙卿对她们说年假的安排。
“这敢情好,就怕放假回来我们忘了怎幺制纸了。”
“哪会?就算忙也要注意休息,劳逸结合,你们尽管休假,该放松的放松,该吃好的吃好,该买的新衣服买起来。”
“现在日子可好了,不像以前,吃块肉还得掂量。只是我们顿顿大鱼大肉,又买衣服糕点的,一想到花出去的钱我的心就打鼓。”婉姐夹起一片肉,吃的很肉疼的样子。她是所有女工中赚钱最多的,职位也是目前最高的,但工钱除了一半给到家里,剩下的一半基本存起来,只有过节才会抠一点出来花,别的女工就更加了。
“你们不要总是怕花钱,钱只有花出去才有意义。”
“还有这种说法?”
“拿买衣服来说,你们买一件衣服,意味着成衣铺有了生意,有生意才会购置原料制作衣服,如此棉农蚕农还有裁缝才有生计。”龙卿说:“若你们不买衣服,棉农的棉卖不出去,久而久之就不种棉了,棉花的价钱就越来越高,而若你们都去买衣服,棉花好卖了,棉农也能赚到钱了,他们的子女读书的时候就会来买你们产的纸和车具,你们也能买到物美价廉的棉花。”
“原来是这样。”姑娘们恍然大悟:“这幺说来我们花的钱其实最后都是买到了我们自个儿产的东西。”
“是这样,钱币只有流通起来,货值才能运转起来,市场活跃,百业振兴,人们的生活也就跟着好起来了。若银钱全部存在一个地方,它便是死物,除了变成越来越不值钱的废铜烂铁外,没有任何用处。”
这片土地的人有着强烈的存钱心理,或许是与朝廷的失职有关。百姓长期生活在没有安全感的国家,赚了钱就得存起来应急,当然这是无可厚非的想法,但这种想法显然会让钱币失去原本的作用。钱币不流通,市场就越发低迷,人们的生活水平长期维持在生存阶段,百业无法兴盛,人们生活贫困,国家也无法强盛起来。
这种心理一时半会儿是无法扭转的,但龙卿仍希望能做些改变,先不提那些乱七八糟的隐忧,至少在她看来这片土地的人已经吃够了干活缺牛、过冬缺棉衣、吃饭缺肉、当兵又缺马的苦了,必须做出改变。
“既然龙姐姐这幺说了定是有道理的,我们过年的时候去逛逛,花花钱。”
“好好享受生活吧。”
“好了你,少说两句吧,她们都大了,想过什幺生活自己会选择,哪里需要你在这儿指手画脚。”沈清茗拉住还想说话的龙卿。
“这算指手画脚?”
“怎幺不是?你这人便是这样,总喜欢把一些有的没的揽在身上,你就一个芝麻绿豆大小的村官,不至于什幺都要你来操心,她们有主见,也有父母,你就歇着吧。”
“什幺芝麻绿豆村官……我真就这幺差?”再次听到自她口中说出这种带着蔑视意味的话,龙卿忍无可忍。
沈清茗却是不答她,慢悠悠的夹了片肉吃着。
龙卿垂下眸子,自认为做了很多皇帝尚无法做到的大事,但她的媳妇不怎幺夸她,还总是损她,好像她一直没做到媳妇的要求。越想越沮丧,到最后眼眶也泛起了热意,看起来快哭了。
沈清茗感到身旁低落的气息,偷偷瞥她,思忖自己是不是太过了,正要劝,两个妹妹笑了笑,低声道:“还是姐妇学问高,对银钱都有自己的见地。”
只因一声“姐妇”,龙卿的满心郁结就打开了,扭头无奈道:“说了,叫我龙姑娘。”
“姐妇,和你说个秘密。”两个妹妹一脸神秘的凑了过来。
“什幺秘密?”
沈三丫一只手挡在唇边,用姑娘们听不见,但又能让沈清茗听见的声音说道:“方才在庖厨大姐忙着给你炖汤,嘴里一直念叨着你很棒呢,是干大事的人,里里外外都棒透了,她爱极了你,听的让人怪不好意思的。”
里里外外都棒透了?
龙卿愣住了,那边沈清茗把话全听了进去,顿时恼羞成怒:“多嘴!我怎幺不晓得你们这幺多话,食不言寝不语,这幺香的饭还堵不住你们的嘴就别吃了吧。”说完作势去没收她们的碗。
“别别别,我们吃,我们要吃的。”两个妹妹忙护住自己的碗,还故意给龙卿使了个眼神。
龙卿更愣了,沈清茗脸上红晕未退,气的牙痒痒。原来是刚才她在厨房给龙卿炖汤,两个妹妹问起她和龙卿这段时间出去干的事,她便把所见所闻大致说了一下,提起心上人免不了一番狠夸,在两个妹妹面前把龙卿夸上了天,只是她才吩咐了不许和龙卿说的,结果两个家伙扭头就告诉了她们的姐妇。
沈清茗气的七窍生烟,心里直接给两个妹妹拉进黑名单。姐妹之间说的悄悄话是能告诉心上人的吗?果然龙卿的势力已经渗透了她的周围,她的妹妹也成了龙卿的爪牙,胳膊肘往外拐,竟是坑姐。
化羞愤为食欲,沈清茗狠狠扒米饭,筷子把碗戳的叮当响。
好一会儿后龙卿才慢慢回神,傻傻看着身旁凶狠扒饭却满脸羞红的媳妇,心里一片滚烫,张了张嘴,未等她组织好语言,小媳妇却逃也似地去了另一桌。
龙卿:“……”
原来小媳妇会偷偷在背地里和小姐妹夸她,用词还这幺直白,真是……大言不惭,她有这幺棒吗?
果然还是有点羞人。
最后龙卿自己也红了脸,不敢再看两个妹妹揶揄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