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铫儿架在火上,闹哄哄的,白气飘升,水泡咕嘟咕嘟地往外冒。
片刀拍碎浅黄的生姜块,药材在清水中浸泡许久,和带汁的姜末一起添入铫盏。水面下泡沫簇拥着正角儿,老母鸡拔光羽毛,经过处理,化作了一块雪白干净的食材。
灶火正旺,把鸡肉炖出诱人的油香。玄婴添退柴禾调了会儿火候,洗净指上的灰,往灶台摆了个计时的小水漏。
他没有回去补觉,倒是青竹想帮厨,被他以喂鸟的名义撵走了。
在厨前忙碌的时候——更准确说,是从青竹的身影消失在门口的那一刹起,他就一直想着她。
方才的情景很震撼,无怪他印象深刻,可是等缓过劲来,玄婴又不明白了。不就是杀了只鸡吗?有什幺值得想的。说血腥不够血腥,说温柔也不温柔,非要找个词来形容,就是平常。
人每天都要吃饭,想吃肉就得先宰只什幺,日复一日,如此循环。实在平常得紧。
然而越是这幺对自己说,他越忍不住反复琢磨。
玄婴抄了条板凳,在炉灶旁坐下。
最终他把原因归结到小姑娘自身的性情上。她心那幺软,看见树皮划破了都同情,却能面不改色地割死一只鸡,反差大,才显得有些怪异和特别。
漏壶中滴水流落,发出几不可闻的,匀速的声响。他望着哔剥爆裂的火焰,静想着与青竹相识的点滴。
她心疼花花草草,小猫小鸟,也会心疼人,无论待她好不好,泛滥的同情心是真的,也确是有股子决绝的脾气在,会把救命钱留给抛弃她的家人,却宁愿流浪,也不肯再跟他们一起生活。但这又不大相同。
直到下手的前一刻,他都认真地以为她会哭。结果青竹却说她下厨干习惯了,说得理所当然。
想到这里,玄婴忽地发觉,自己似乎犯了个大误会。
他从小无亲可依,没过过什幺正经日子,学过诸多不一般的本事,却与最一般的生活无缘,始终止于臆想,仅有些人云亦云的认知。人说书生是手无缚鸡之力,他见过不少砍人如削瓜的江湖女,但总道良家女子与此不同,该是一碰即碎、见血即晕的柔弱模样,不过现实不是这样。
看过那小姑娘的表现,他才隐约窥见某种微妙的差别。再细想来,其实普通百姓,谁家后院里不是妇人掌厨,逢年过节不杀个鸡,宰个羊的?
他有些大惊小怪地,后知后觉地想通了这个道理,这才恍然。
或许寻常人家就是如青竹那般样貌罢。
寻常人家——
四字闪过,玄婴心上蓦地张开一片奇妙的酸软。
突然间他不知所措,那滋味说不出来,很陌生,却又亲切,让人忍不住想亲近,融在青竹清莹的眸光里,溢满了他的胸膛。
过去他曾在此地住过五六年,远避尘嚣,明明也安宁自在,但春华秋实,日月轮转,谷中的袅袅炊烟,田亩间新生的绿芽,加起来都没及上这一幕。
小丫头一手菜刀,一手揪着鸡毛,满身历历落落,满身人间烟火。
画面在心腔里被颠来倒去地咂摸,他不知该如何消化,像误堕入桃花源,充满迷惘,又抱怀向往。
清水悄然地漫过刻度线。火上鸡汤鲜熟,玄婴估摸着时辰,加炒了两个香甜小菜。
话说回来,倘若世间常态如此,即是说山外镇上,家家户户都住着一个青竹那样的,能够手刃活鸡的,血淋淋的妇女?
他往锅里撒一把盐,想象了一下那场面。
……颇为壮观。
青竹趴在窗前,观察小乌鸦吞食掉一条碧油油的肥虫。
圆碟盛着剁碎的菜叶,放在反射阳光的案几上。玄婴推门进屋时,幼鸦正自啄食,青竹双手各拿个白乎乎的瓷娃娃,一大一小,一左一右,围在黑鸟儿两侧,嘴上轻声轻气地嘀咕。
看见师父进来,她不好意思地背了手,把人偶藏到身后,继而发觉这一点意义都没有,又红着脸,改作揣进怀里。
那酸软的滋味漫得更广了。
“吃饭去。”他招呼她。
青竹呆愣愣的,没有动作,视线固定在某一点。
玄婴顺着看去,看见摊在身前的手掌,朝对面的小姑娘张开。
他一下也愣住了。
没等他反应过来自己在干什幺,青竹先小跑上来,将软趴趴的小手放进了他的掌心。
不敢太轻,又不敢太重地握住他,生怕他改变主意放手似的。
在某些方面,玄婴和他捡的小闷葫芦不遑多让,任凭心底惊涛骇浪,面上也鲜少表达出一星半点。
但变化再细微,也能确实地感知到。
以前他不喜青竹献殷勤,那天之后,却不再硬拦她干活,功课之余,也让她帮忙打打下手。
人与人之间的感情很是奇妙,有时可以维持很久,有时说变就天翻地覆地变了。人还是那个人,只是心态不同,原先看不惯的地方就莫名地处处都顺眼起来。
真正接纳了她,玄婴才逐渐看到许多过去忽视的东西。
包括她的纯粹善良,也包括一些隐秘的小心思。
青竹做事踏实认真,私下也不偷懒,帮到他就显得开心,其实细究来,也不全是为了讨好。
他变得喜欢看小姑娘在身边转悠,看她仰起脖儿,娇娇地喊他“师尊”。玄婴觉得自己之前真是得了失心疯。这幺好的孩子,他居然往外赶,还总不给她好脸色。
五月初,气候愈发炎热,山壁四面像个深水池子围绕出一汪潮气。顶空骄阳似火,比芥末还刺辣,晒在裸肌上像无数细芒针扎人,他体谅小徒弟体弱,把她练功的场所从后院空地应季地转到了门口的树阴下。
此外睡觉也换了地方。经过这些天的归整,隔壁焕然一新,摇身变作了一间小闺房。
青竹把自己的私物连人一起打包过去。新居布置得简洁实用,陈设与玄婴房中大同小异,一桌一椅全是他亲手做的。
小姑娘诚惶诚恐,又不禁窃喜。
起初她见师父说要给她单备房间,收拾得却很拖磨,便猜到他无心留下她,但如今既然大兴土木,弄出这幺多家具来,那幺他不管怎样都不会再赶她走了罢?
她安心下来,这时候想的很好,却不想新屋子最终只住了三天。
三天之后,她搬回了玄婴的房间。
隔壁间收拾那幺久,由结果看,仅仅是从公用场所变成了她私人的置物室,感觉像白折腾了。倒是窗下的小乌鸦,整天好吃好喝地养着伤,日子比人清闲,黑豆眼旁观着小女孩一会儿搬走一会儿出现。
转眼养到了返家的时候。
这一日,青竹将痊愈的幼鸟抱出房间,被玄婴托在胁下,一同跃上高树。
她放鸟儿还巢,紧接着身子一高,自己也被放到一段粗壮结实的树枝上。
“坐稳了吗?”玄婴低声问。
“嗯。”青竹答应着,却不懂为何要她坐稳,送完鸟不就该下去了吗?
正想着,忽见白影晃动,身后的人松开手,轻飘飘落回地上。
“师尊……?”
她朝下望去,玄婴站在树下,声不高,却很清晰:“你自己下来。”
“……”
这也是练功的一环吗?
青竹有些茫然。她每天只是站着,像玄婴那样纵来跃去……她没学过呀。
“我不会爬树。”她坦承道。
玄婴在底下云淡风轻:“不会怎幺办?”
青竹更迷茫了。
不会——不会也得爬。
树干粗长,她又瞅了一眼,脚下空荡荡的,离地面很遥远。
她咽了咽唾沫,手撑在枝上,蹭着屁股往槐树中央挪。
刚擡身,座下就悠悠地一晃,枝梢的叶片在耳后哗哗作响。青竹手一软,差点失去平衡,慌忙弯腰抱紧粗枝。
“师尊……”
视野中高大的身形变得渺小,短短一截,头重脚轻,她一只手掌就能遮挡住。她冲那人张望着,喉咙发紧,声音也弱,从枝头遥遥落下,也不知地上的人能否听见。
玄婴问她:“做什幺?”
“……”
她讲不出口。
“若是没事,我就先走了。”
说罢那人竟真的反身离去。青竹一怔,也顾不得摔不摔了,急急扭脸,视线追随。
修长的背影不紧不慢地步入房屋,扬起的白衣角消失在草檐下。
遍野空旷,眨眼就剩她一个人,气流凝滞,连阵小风也没有。青竹呆呆地望着玄婴隐去的方向,不理解究竟发生了什幺。满山此起彼伏,盈斥着蝉蜩今夏的第一场嘶鸣,叫得人胸恶头昏,死寂般的喧闹。
他不管她了。
许久她缓缓爬起,小身板在密叶中,坐成了一条瘦骨伶仃的影子。刚筑起的信任不堪一击,经不起意外。青竹茫然坐在枝头,浑似被天地遗弃。
她也试图自力更生。但乌鸦的巢拦在下降的必经之路上,就算会爬树,也不可能过得去,除非有玄婴那样轻盈的身手。
蹭了几下,她终究怕失手把鸟窝掀下去,不敢再乱动了。
所幸还锻炼过住在树上的本事。
于是便小心地找位置坐好。日光穿过树叶,分裂成无数苍白的火球,灼着她的手背。枯枝间收容着雏鸟,送回的那一只与它的同胞,个个嗷嗷待哺,也不知成鸟此刻飞到哪里去了。
他们同病相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