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景熙一行人并未折返麻城,而是一路向东,青枝虽心中疑惑,但不敢表露。
自打霍景熙与她共骑后,青枝总觉得浑身不自在,有被人窥视之感。
赶了几日路,一行人停留在路边被废弃的驿站中稍作休整。
青枝径自去后院查探,惊喜地发现一口活井,她费力地打了桶水,正欲从井沿拿下,一只大手突地夺过水桶。
“啊!”青枝惊地朝后退了一步。
霍景熙放下水桶,皱眉看了她一眼,偏头对立在一旁的贺志道,“这些事情不必她去做,”
“是!”贺志深深望了一眼青枝,躬身答道。
“不必了,这些都是我力所能及之事。”青枝急急开口,“将军不必麻烦……”
霍景熙擡手制止她未尽的话语,“袁姑娘,你救了我的命,不必自视过轻。”
——你救过我,我救了你,本不算什幺,青枝欲说却忍住。
——是了,他的命,自然是要比我的珍贵许多。
见青枝沉默低头,霍景熙只当她听进去自己的话,大步朝外走去。
“袁姑娘,请——”贺志指向一处厢房,“那处我已命人打扫干净。”
青枝颔首,道了声多谢便进了厢房,浑然不觉身后那人的目光瞬间淬毒。
是夜,睡在陌生的床褥上,青枝辗转反侧,怪了,前几日风餐露宿,席地而眠,她倒未有不适,今晚却是心中惶然,怎幺也睡不着。
明朝还得赶路,青枝又一次尝试闭上眼,却没见窗前一抹黑影闪过。
窗户被轻巧地捅破,伸进一枝竹管,徐徐吐烟,没一会儿青枝便眼皮发重,睡得不省人事。
一个身影从窗户翻进,查探一番,将青枝丢进一个大袋中,扛起便走。
青枝再度醒来时只觉得头脑昏昏,浑身无力,她有些吃惊地看着眼前那人——霍景熙!
他此刻正面色苍白地坐在一旁,衣裳已被血污弄脏,更糟的是,时不时还有鲜血渗出。
许是听见青枝这边的动静,他微睁开眼,低声道,“昨夜我中了暗算,劳你替我裹伤。”
其他人都去哪儿了?青枝一边将他衣裳脱下,一边思索。
“玄羽卫出了叛徒。”霍景熙仿佛看透她的想法,惨然一笑,“你放心,他们都被我杀了。”
“那……贺志也是吗?”青枝心中一紧,小心翼翼问道。
“呵——”霍景熙侧头直视她,“你昨晚为何睡得那般沉?我从他那儿抢你过来可是费了不少功夫。”
青枝有些苦恼地垂头,手中动作一时间缓下,“我也不知道是怎幺了,原本是睡不着的,突然便人事不知了,昨夜的动静半点没听见。”
“嗯——想来那厮给你用了迷药。”霍景熙淡淡开口,“下三滥。”
“你现下感觉如何?”他鼻尖微动,“我怎幺好像闻见一股香味?”
青枝有些疑惑地闻闻身上,“没有啊——”她一边说着话一边擡头,不防霍景熙身形一晃,便要倒下。
“哎——!”
好容易将霍景熙安置妥当,青枝额上已出了一层细密的汗。
她轻呼口气,从怀中掏出一个瓷瓶,轻轻抖出一粒丸药咽下,便静静地看着四望无人的旷野,陷入了久远的回忆。
三年前的青枝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自己会待在这样的地方,身边躺着一个生死不明的男人。
那时候,日子里称得上烦恼的不过是沿街叫卖的货郎忽然没来,她吃不上心心念的糖葫芦。
钱塘袁家算的上一方豪富,即便是小妾,也过的是平常人歆羡的生活。而袁夫人时不时几句夹枪带棒的言语,青枝同娘亲一样向来不放在心上。
因为袁老爷的宠爱,年幼的她从来不觉得自己与其他姐妹有什幺差别,以是从来不理解娘亲为何有时一脸忧愁地看着她。
而这一切的答案,于她十三岁那年终于揭晓。
外出行商的袁老爷陡遇水匪,船毁人亡的消息一经传回,袁家便翻了天。
袁夫人第一时间便要将多年以来的眼中钉肉中刺赶出袁府,而袁家独子袁澜却死死拦住母亲。
灵堂上陡然出现一幕闹剧,袁澜将青枝拉至身侧,“母亲,您不能赶走她们,我要娶青枝!”
袁夫人不可置信地瞪大眼,便听她素来引以为傲的儿子继续说道,“我知道青枝不是爹的女儿。我还知道青枝原本的模样。我全都知道。”
青枝已被嫡兄的话吓呆,之前悲伤的情绪一瞬间结冻,整个人木木地立在那儿。
先前于牌位前哭晕过去的何宝桂此时已悠悠醒转,她一睁眼便见青枝煞白着脸,眼里的泪水大颗大颗地滴落。
埋藏多年的秘密终于被揭露,何宝桂反倒落下心头大石,她直起身,同袁夫人对视,语气从容,“既然你们都已知晓,那我和青枝也该离开袁家了。”说着便将青枝轻轻拉到身后。
袁夫人本不打算让她们如此轻易地离开,但见身旁袁澜一脸急切的模样,只得深呼一口气,“你们要走就走得远远的,再也不要回来!”
“好。我何宝桂在此立誓,青枝与我二人,有生之年,再不踏入袁家一步。”
那段时日青枝过得浑浑噩噩,匆匆搬出袁家并不意味着就获得了自由,何宝桂执意搬离钱塘,她雇了马车,带上所有的细软,将惶惑的青枝怀中,笑意微微,“我们去上京。”
自钱塘至上京,一路艰险,粗粗计算也要三月行程,何宝桂和青枝却是刚出了钱塘不久,便被马车夫勾结山匪洗劫一空,他们狞笑着将母女二人逼上山崖,眼见着她们便要落入魔爪。
何宝桂握着匕首决绝地朝着匪徒冲去,临去前一把将青枝推落山崖,原本清澈见底的山涧瞬间浑浊不堪,冰凉的河水浸漫青枝头顶的瞬间,她唯一记得的便是娘亲最后的眼神和水中瞬间晕开的大片血色。
再度醒来时已是麻城城郊的湖边,青枝当了身上所有的首饰,方在城西租赁了一间屋子安定下来,这一呆,便是三年。
三年来,她靠着一手绣活过上了温饱无忧的生活,有时午夜梦回,总是一个人抽噎着醒来,梦里娘亲笑意微微,“我们去上京。”
每次醒来青枝的念头越深——即便只有她一个人,也一定要去上京。
怀着去上京的念头,青枝省了又省,好容易在时局越来越糟的三年里攒下够去上京的路费,一朝城破,所有的一切都成了奢望。
思及此,青枝不由心绪复杂——正是霍景熙的军队毁了她的一切,可她却很难对他生出恶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