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听殿外传来阵阵脚步声,旋即帘子一闪,雪吟躬身引着一位蓝衫青年进来。
见清夜不住打量他,也不以为意,还是雪吟说:“这位是江如澄江太医,虽然年纪轻轻,可已是御医中的翘楚了。”
他并不作声,只缓缓跪下,上前执起清夜的右手。
那猫想是惊惧到了极致,下手毫不留情,原本光洁平整的手背上开了一条长长的口子,翻开鲜红的皮肉。
清夜适才在混乱中并不觉得如何,但现下忽然静下来,丝丝缕缕的疼痛便缓缓浮上来,一阵阵地顶着她,她不自觉轻轻哼了几声。
江太医温声说:“容卑职为帝姬上药。”
清夜微微颔首,江太医打开药箱,取出一盒药膏。冰凉抹上伤处,更是一阵剧烈的刺痛,清夜攥住了衣袖,方忍在了口里。
江太医手上动作轻柔,很快便帮她包好,又细细叮嘱她不可下水,饮食上也得注意。清夜点头一一应了。
雪吟送了他出去,回来仍对着她的手长吁短叹了半日,面上写满自责:“要是以后留疤了怎幺办?”
清夜拍一拍她:“留就留。你别在这儿干叹气了,那猫呢?”
雪吟起身出去,又面带难色地回来:“帝姬,猫来了,但是是三殿下的侍妾送来的。”
清夜默不作声地换了一个姿势,点点头示意让人进来。
果然是上次见过的那个女子,身后跟着四个宫人,擡着一个结结实实的四方铁笼,笼里那犯事的猫儿已然恢复平常的乖巧模样,蜷成一个绒球。
那女子行了礼,眼睛却一霎不霎地望着清夜。清夜悄悄撅了撅嘴,问她:“你来做甚幺?”
她浅笑连连:“妾身方才经过御花园,见宫人忙着捉猫,问了人才知道原委。反正妾身无事,便来帝姬宫里走一趟。”
清夜走上前,上上下下左左右右打量着这只猫,却没看出一点端倪来,眉间不由皱得更深。
雪吟隔着铁笼戳一戳猫儿的肚子,猫儿也并不恼,只是往后躲着,看起来倒是温顺平和的模样。
清夜嗅了嗅自己袖口,身上也并无甚幺刺激性的香味,那为何这只猫会突然在她怀里发狂?
那女子忽然掩唇一笑,清夜不知她笑甚幺,回身瞪她一眼:“你叫甚幺名字?”
女子说:“妾身叫随绾,这名字还是殿下取的。”
清夜点一点头:“好名字。猫已送到,你可以走了。”
随绾又禁不住笑起来,清夜着实有些摸不着头脑,她却忽然伸手握住清夜的手腕:“帝姬有所不知,随绾瞧着平常无奇,实际上也算是精通医术。殿下关心帝姬,自己不便前来,所以才派随绾前来探看。”
清夜这才仔细端详她,广袖之下十指尖尖,却隐隐泛着黄色,想是数年浸泡药草而染成的。
随绾大大方方地伸出手掌,在她面前晃一晃:“帝姬请好好看。”
清夜轻哼一声,别过脸去:“谁要看你。”
随绾露出两排结白的贝齿:“帝姬当真有趣。”
她随即轻道:“随绾是殿下的人,不会害帝姬的,还请帝姬伸手给奴婢瞧瞧。”
她陡然自称奴婢,清夜不禁有些迟疑。
就在这迟疑间,随绾已然拆开了她手上的纱布,用莹白的长指甲挑了一点药膏,放在鼻下细细闻着。良久,她面上漏出一点古怪的神色。
清夜不由得一凛:“这药膏有问题?”
随绾微微摇头:“倒说不上是有问题……只是多加了几味药材,这些药材算是对伤口无害的,但也没有任何好处,可是为何要这般多此一举?”
清夜追问:“究竟是哪几味药材?”
随绾慢慢道:“覆盆子叶,锅焦,君迁子。覆盆子叶明目,锅焦消食,君迁子则消渴镇心。”
听起来确是风马牛不相及的药材。想来随绾是苦恼至极,在殿里不断地踱步。笼里的珠儿的大眼盯着她,骨碌碌地转动。
清夜越发觉得头疼口渴,挥手教雪吟下去倒茶:“先不管这些,你来闻闻我身上,可沾染了甚幺可能刺激猫儿的东西?”
随绾依言近身,从她的发丝一路闻到脚踝,只摇头:“并无异样。”
清夜沉吟道:“那便是其他的法子了。”
随绾道:“帝姬不妨同奴婢详细说说,奴婢从前养过猫,兴许知道一二。”
清夜便把当时的场景给她仔细描述了一遍,随绾比了比:“那当时帝姬抱着猫,可能看见另外两位帝姬的脸?”
清夜回忆了一刻,笃定地点了点头:“能。玉婉琳和金紫烟当时都正对着我同我说话,并无异状。”
随绾低头从袖子里朝笼子处扔出个物件,珠儿虽然眼珠跟着直转,但也不过伸出粉嫩的爪子虚虚地抓了抓。
随绾说:“这猫性子平和,不像是会主动攻击人的。不过,它指甲尖利,看样子许久没有修剪过了,因而很容易便能伤人。”
清夜俯身去看,果真如此。
“看来是蓄谋已久了。”
随绾缓缓点头,又问:“此猫当时眼看何方?”
清夜答:“当时它在我怀里,应是看着我的。”
雪吟这时端着茶上来,清夜不由问她:“怎幺去了这幺久?”
雪吟脸色并不好看,她把茶盏轻轻放下,沉声道:“帝姬,雨充容殁了。”
清夜大惊:“这才过了几个时辰,一个大活人就没了?”
雪吟叹一口气:“她一直说头疼头疼,咱们走后她便回内殿躺着了。等她侍女唤她起来的时候,人已经没气了。”
清夜的手指不住绞着衣袖,上面的流云纹路也跟着拧起来:“那是为何死的?”
雪吟低声说:“太医院说是急病,还会传染人,现下已经封了宫不许人靠近了。”
随绾拍掌道:“这下好了,连看一眼尸体也不能了。”
清夜一时想到金紫烟送的三根人参,谁知她便连享用的福气都没有,不禁有些惆怅。
在这宫里,死亡好像是件不值一提的事,就像落叶一般,落了就落了,反正总会生出更多的叶子来。
清夜忽然想到:“这猫会不会对特别的颜色有反应?比如我一向只穿白衣,它见了白色,便对我攻击。”
随绾努了努嘴,让清夜站在铁笼面前,捏着她一角雪白的袖子在珠儿面前晃个不停,谁知那猫只是木木然地望着她们二人,全无反应。
清夜不由有些泄气:“看起来并非我想的那般……”
随绾转头问雪吟:“当时你在旁边,可看到在场众人有甚幺异状没有?比如手上有些奇怪的动作。”
雪吟蹙眉想了一会儿,摇了摇头:“都只像平日里一般讲着话。”
随绾思忖片刻,微微一笑:“原来如此,奴婢懂了。”
随绾徐徐道:“从前经过兽苑时,听那里的宫人说总有野兽野性未去,桀骜难驯。每逢此时,他们便会用一种特制的哨子,哨子会发出尖利无比的声音,令这些野兽们难以承受,只得乖乖听话,可这些声音,人耳却是听不见的。帝姬今日只要近距离接近了这只猫,便在劫难逃。”
清夜漆黑的眼里绽出奇异的光亮。
她伸长手从玉婉琳怀里接过了这只猫,这只猫果然乖巧,在她怀里一动不动。
这场景却是被某位留在外殿里的人尽收眼底。
看不清面目的她阴阴一笑,旋即吹响口中的哨子,然后后退几步,心满意足地看着听见声音的猫儿发狂,乱挥利爪,鲜血四溅,人人自危,一片混乱。
她也换上惊慌的神色。
清夜吸了一口凉气,无声地拭去额上的冷汗:“听你这幺一说,倒是个天衣无缝的计划。”
随绾神色间充满得意,如同讨要糖果的稚童:“好在被奴婢识破了。”
清夜沉默地望着她。
可是当时在外殿的有许多人,究竟是谁?
背后主使又是谁?
随绾笑一声:“看起来您这个帝姬当得也不惬意。罢罢罢,奴婢先告退了,日后有缘再见。”
说罢也不等她出声,径直掀了帘子,银红色的身影旋即消失在茫茫的白色中。
待四周清净后,一直沉默地在旁伺候的雪吟像失了力气般跪于地上,低低地叫了一声:“帝姬。”
清夜看不真切她的神色。
她一字一句地说着,每个字像是在口里磨了千遍万遍:“帝姬,今日您遇袭之事并非像明面上的这幺简单。”
清夜吸一口冷冽的空气,满心满肺都是冬雪的冰凉。
“说下去。”
雪吟缓缓仰起苍白的面容,同样苍白的唇哆嗦着:“雨充容,是尊主令您除去的下一个人物。”
“奴婢是在请御医时才得的消息,谁知转瞬间便听说她殁了。”
雪吟在袖下交叠的双手微微颤抖:“奴婢还是第一次遇上这种事,奴婢,奴婢不知道尊主会否因此迁怒于帝姬……”
清夜后退几步,跌坐于软椅上,虚虚地张口道:“可,可为甚幺要杀一个失宠的妃子?”
雪吟说:“因为,她本是咱们的人。”
清夜一窒。
“她也是尊主的手下?”
雪吟微微点头,压低了声音说道:“是的,她先于帝姬您进宫。不过现下她已背叛了尊主,因此我们不得不除去她。”
空荡的殿里回响着“喀喀喀”的声响,清夜最后才发现是自己的指甲无意识地敲打着木质的椅子扶手。
“她背叛了尊主,还能投靠谁?谁还能帮她?”
雪吟靠近她,低低的声音,一点一点砸在她心上:“自然是复国军了。”
清夜喃喃道,心下却是彻底明白了:“复国军,复国军……原来她投靠了复国军!”
雪吟说:“帝姬,如今二殿下同锦鸾帝姬联姻,风宇又多了盟友,复国军怎幺会按兵不动?雨充容是他们的人……她的话不能全信……”
清夜霍地站起身:“复国军不是只在金辉锦鸾两国活动,为何能渗透进风宇王宫?”
雪吟漏出一声短短的苦笑:“帝姬,您都能,他们自然也能。”
复国军,复国军。
清夜在齿间念了一遍又一遍,从前她是听过他们的名字……因着风宇的大肆扩张而决心奋起抵抗的六国将领,文人,侠士,神医,刺客……汇聚一堂,誓要做那捅进风王心脏的利剑。
雨充容是他们的一员。
也是她的下一个任务。
明明是在寒冬腊月,清夜却出了一身黏腻的汗。她烦闷地抓起早早束之高阁的羽扇,一扇一扇的凉风却吹不去她身上的热意。
“好,当真是好极了,连复国军都牵扯进来了,还有多少人想要我这条贱命?”
羽扇重重地摔在地上。
清夜的嗓音沙哑:“雪吟,你还记得随绾说药膏里多加的几味药是甚幺幺?”
雪吟合眼回忆道:“奴婢记得是覆盆子叶,锅焦,君迁子。”
覆盆子叶,锅焦,君迁子。
她默默读了两遍,忽然笑了:“这三味药的第一个字连起来读,可不正是复国军?”